没有材料的自传(第87/137页)

286.年轻的我们

仍然年轻的我们走在乔木下,走在森林的轻柔细语里。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小路上,跃然呈现在眼前的旷野,在月光映照下仿佛如池塘一般,纵横交错的池岸比黑夜还要黑。微风在林地的树丛中叹息。我们谈论着不存在的事情,我们的声音成为黑夜、月色和森林的一部分。我们聆听自己的声音,仿佛它们属于别人。

昏暗的森林里不是完全没有路。在本能的驱使下,我们沿着山路,在树影斑驳的森林里、纹理错落的冷硬月光下行走着。我们谈论着不存在的事情,而这个真实生活的景色也仿佛并不存在。

287.完美

我们因得不到完美而崇拜它。倘若得到完美,我们将会排斥它。完美是非人类的,因为人类不完美。

我们对天堂怀着隐隐的憎恨。我们的渴望像可怜的穷人向往天堂的乡村。这并非什么抽象迷恋或绝对奇迹,能够蛊惑人的心灵感受。它是田园和山坡,蓝色海洋中的绿洲,林阴小径,先祖留下的农庄里度过的悠闲时光,尽管我们从未拥有过这一切。

追求完美需要一种与人类无关的冷漠,追求完美的人将失去热爱完美的人类之心。我们敬畏伟大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热忱。我们热爱他们对完美的接近,但我们爱的只是这种接近。

288.相信或不相信

完全不相信人类是多么可悲啊!

而相信人类也是多么可悲啊!

289.永远不要去写作

如果《李尔王》是我写的,那么我的余生将被懊恼所困扰。因为这部作品的绝对伟大严重放大了它的缺陷。可怕的缺陷,放大了在某种场景和它们尽善尽美的可能性之间最微小的东西。这和被黑点玷污的太阳不同,它是破碎的希腊雕像。一切在被完成后便充斥着差错、错误的观点、无知、粗俗的迹象、不足和纰漏。没人能有幸被赋予神圣的力量,去完成尽善尽美的恢宏巨作。心灵的参差不齐,使我们无法在一次单独的情感爆发下完成任何作品。

抱着这种想法,我的想象力被叹惋、痛苦的必然性击倒,我将永远无法为实现美而有所作为。实现完美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上帝。殚精竭虑需要耗费时间;这些时间流经我们灵魂的各个阶段。每个阶段都与众不同,那个阶段的作品都带有其自身的个性特点。我们在写作时,唯一能确定的事实就是我们写得很糟糕。唯一伟大而完美的作品就是我们从不曾梦想能够完成的作品。

仅仅带着同情洗耳倾听就行了。听我说完,然后告诉我做梦不比生活更美好……

努力写作永远不会有回报。努力不会将我们带向何处。唯有放弃是高贵而高尚的,因为它使我们认识到实现的东西总是低劣的,我们写下的作品总是我们梦想中的作品可笑的影子。

我多么希望能够在纸上用语言写下来,以便能够大声朗读并倾听我构想的戏剧中的人物对话啊!这些戏剧里的动作在完美地流动,对话完美无瑕,但我不能在空间上描绘出那些动作,以致无法在实质上将它表达出来,那些内在对话的内容也不包含真实语言,我无法凑近去倾听并抄在纸上。

我喜欢某类抒情诗人,恰恰是因为它们不是叙事诗人或戏剧诗人,因为他们的敏锐直觉使他们想表达的东西永远不会多于强烈的感觉或梦中的时刻。能够无意识地写作,是使完美成为可能的确切办法。莎士比亚的任何一部戏剧都不如海涅的一首抒情人令人满意。海涅的诗歌是完美的。然而,一切戏剧——莎士比亚或任何其他人的——都免不了有缺陷。啊。让我们构建一部完整的“全部”,撰写和人的身体相类似的东西,使所有部分水乳交融,赋予它生命,和谐一体的生命,把特点各异的各个部分连接起来!

你们在听我说,却无法听得懂,你们永远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悲剧!父母双亡、得不到荣耀和快乐、没有朋友和恋人——所有这一切尚可容忍;不能容忍的是,梦想美好的东西却不可能化作文字或行动。

对一部完美作品的意识,对一部已完成的作品的满足……——在宁静夏天的树阴下,睡眠是一种抚慰。

290.梦中的天才

当我向后靠坐着,仅仅和生活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出于惯性,我是多么流利地将从来不会写下的语句默写下来,我又是多么清晰地将永远无法描述的、沉思中的风景描述出来啊!我使用完整的句子,没有一个词不是恰到好处;戏剧的详细情节在我的脑海中铺展开来;我能够逐字逐句感觉到伟大诗歌的音韵节律,一股强烈的热忱像阴影中看不见的奴仆跟随于我。但我若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几近逼真的感觉松懈下来,而我走到桌前要把它们写下来时,语言散去,戏剧消亡,行文韵律的关键衔接不知所终,只剩下遥远的怀想,残留在远山的一点阳光的痕迹,拂动田野边树叶的一缕清风,一种永远看不见的渊源,别人的狂欢,还有那个并不存在的女人,我们渴望看见她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