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86/137页)

283.死者的自由

自由存在于孤独的可能性中。如果你能够脱离人群,不用为了金钱、伙伴、爱情、荣誉或好奇心——这些事物无一能够存活于沉默和孤独中——而寻找他们,那么你才算是自由的。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那么你就天生为奴。你或许拥有一切精神和灵魂的卓越品质,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一个高贵的奴隶或聪明的奴仆,但你不自由。你不能视之为你自己的悲剧,因为你的出生只是命运的悲剧。然而,如果生活压迫你,以致你被迫沦为奴隶,那么你是不幸的。如果你生来自由,具有与世隔绝和自给自足的能力,而贫穷迫使你与人交往,那么你是不幸的。是的,这样的悲剧就是你自己的,并将伴随着你。

生来自由是人类最伟大的卓越品质,使淡泊名利的隐士要高于君王甚至上帝。君王和上帝的自给自足,是通过他们的权力而不是对权力的轻蔑来实现的。

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人死之后,别无所求。死亡迫使可怜的奴隶摆脱了苦与乐,以及梦寐以求的上进生活。死亡使君王失去了并不想放弃的统治。死亡使滥情的女人失去了她们珍爱的凯旋。死亡使男人从命中注定的征战中摆脱出来。

我们可怜而荒谬的尸体永远也不知道,它们被衣着华丽的死亡装饰,变得高贵起来。死去的人是自由的,即便他不想要自由。死去的人不再是一个奴隶,即便他为结束奴役生涯而哭泣。像君王这样的人,他的最高荣耀是他的君王头衔。作为一个人,他是可笑的,但作为一个君王,他高高在上。因此,或许死去的人变得丑陋,但他仍然卓越,因为死亡使他自由。

由于疲惫,我拉上百叶窗,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于是有了片刻的自由。明天我将重新做回奴隶,但此时——我独自一人,不需要任何人,唯恐被什么声音或什么人打搅——我有属于自己的短暂自由和荣耀。

靠坐在椅子上,我忘了将我压抑的生活。除了一度的痛感,没有什么令我感到痛楚。

284.不要去碰生活

让我们连指尖也别碰到生活。

让我们想也别想恋爱。

但愿我们永远也别知道女人的吻是什么感觉,哪怕在梦里也别知道。

作为病态的工匠,我们要善于教会别人如何去摒除幻想。作为生活的旁观者,让我们躲在所有的墙头偷窥,我们因知道看不到什么新鲜美好的事物而预先感到厌倦。

作为绝望的织布工,让我们只编织裹尸布——白色裹尸布裹住我们从未做过的梦,黑色裹尸布裹住我们辞世的日子,灰色裹尸布裹住只出现我们梦里的身姿手势,蓝紫色裹尸布裹住我们徒劳无益的感觉。

猎人在山上猎杀野狼,在峡谷里追赶小鹿,沿着沼泽和湖岸捕捉野鸭。让我们去恨他们吧,不因为他们杀生,只因为他们过得快乐(而我们不能)。

让我们面露苍白笑容,做出欲哭无泪的样子。让我们目光凝滞,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让我们的音容笑貌都透露着鄙夷,只为鄙夷生活而去生活。

让我们鄙夷那些工作和奋斗的人,让我们憎恶那些存在希望和信任的人。

285.我从未醒过

我几乎确信自己从未醒来过。我不知道自己在生活中有没有做梦,在梦里有没有去生活,或者说梦与生活彼此交错,交织成某种东西,从而组成我的自我意识。

有时候,当我有滋有味地活着时,对自己的认识和对别人的一样清晰,我的心里会被一种奇怪的疑惑感困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存在,我是不是别人的梦。仿佛亲临其境一般,我能够将自己想象成小说里的人物,按照书里的冗长文风,在繁杂叙述下的现实中活动。

我常常发现,某些虚构的人物比那些在现实中与我们交谈的朋友和熟人更要生动鲜明。这使我产生一种幻想,觉得世界的一切事物是否就是互相连接的一连串梦和小说。就像小盒子叠进大盒子,依此无限堆叠下去,每件事都是故事里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谭》,虚构的故事在没有尽头的夜里无限延续下去。

如果我思考,一切对我来说很荒谬;如果我感觉,一切对我来说很陌生;如果我渴望,那是某个我在渴望。如果我做了什么,我可以肯定那与我无关。我做梦时就像被人描写,我感觉时就像被人描画,我渴望时就像要被交货的货物,被装进货车,然后货车朝着想必是我的终点站——一个我不想去的地方——驶去,直到抵达目的地。

一切是多么混乱不堪!只看不想,只读不写该有多好!我的所见将我欺骗,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所见。我的所读令我苦恼,但我不必因写下它而感到难受。作为意识清醒的思想者,作为已达到“我知我所知”的第二意识层次的沉思者,去思考这一切该有多痛苦!去思考还是去感受?或者说生活的幕后还有第三种选择?昏暗无序的单调,合拢的扇子,不得不生活的倦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