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82/137页)
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但是,现实中的钢琴弹奏声与记忆中的声音并无差别,以至于当声音欲扬先抑时,同样是缓缓的手指动作,同样是有节奏的单音。不论我感受或思考它时,心中难免涌起一种朦胧而焦虑的忧伤。
我不为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为一切而哭泣,这一切包括我失去的童年。我为时光的流逝而哭泣,但这是一种抽象而非具体的流逝,这种流逝通过一种来自楼上不间断的重复音阶折磨着我的大脑,毫无特征,悠长而深远。这是一种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的巨大之谜,它不是真正的音乐,而是连续不断的锤击声,就像荒诞不经的记忆深处,流淌着一种怀旧之情。
我的眼前缓缓出现一幅画面,画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客厅,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学生至今仍在弹钢琴,他的手指认真的弹奏着永远不变、业已消失的音阶。我看见,我再次看见,我重构我的所见。楼上的一家人让我产生一种昔日从未有过的怀旧之情,虚构出一种飘渺的冥想。
然而我猜想,这一切只是一种替代品,我所感受到的怀旧之情并不真正属于我,也并非真正抽象,而是从来路不明的第三者那里截取来的一种情感,这在他们那里是情感,在我这里则是文学,正如维埃拉所说,是文学性的。我的悲伤和痛苦都来自臆想的感觉,怀旧使我双眼热泪盈眶,而这种怀旧也是通过想象和臆测去构想和感受的。
随着一种来自世界深处、形而上的键盘敲击声,这种敲击声连续不断,坚定不移,那个学生一遍又一遍弹奏着钢琴的音阶,也来回敲打着我记忆的脊椎。那些昔日的街道行走着另一些人,如今的街道已物是人非。那是已辞世的人们以一种透明的存在方式在向我述说。那是一种我因做过或没做过什么而产生的懊恼。那是夜的潺潺流水,在寂静的楼房间流淌。
我想在心里大声呐喊。我想要停止、打破和摧毁这不能录音的留声机,它在我心里弹奏不休,却不属于我,这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我想让其他载体代替我的灵魂,让我的灵魂离我而去,飘然独行。听这种音乐让我发疯。到最后,我——在我多愁伤感到讨厌的思绪,在我薄如蝉翼的肌肤,在我过度紧张的神经——成为敲打音阶的键盘,这个键盘属于我们记忆中讨厌至极的个人化钢琴。
像大脑里某个部位不听指挥一样,音阶一直在弹奏,一直在弹奏,在我上下弹奏,在我来里斯本住过的第一所房子里弹奏。
267.尼莫上校之死
最后,尼莫少校去世了。不久,我也会离开人世。
在那一刻,所有童年时光继续存在的可能性都被剥夺。
268.嗅觉
嗅觉是视觉的怪异表现方式,能通过无意识出人意料地勾勒出动人心弦的景观。我常常体验到这一点。我漫步在大街上,毋宁说什么也没看见。我放眼四望,看着每个人都能看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走在大街上,但并没有意识到,这条街的两边由人类之手建造的形状各异的建筑物组成。
我漫步在大街上。面包房那边飘来的香甜的面包气味令我反胃,我的童年在远处飘然呈现,另一家面包店出现在梦境里,曾经的一切悄然逝去。我漫步在大街上。突然,我闻到小杂货店外的斜架子上飘来一股水果香,心中泛起我在乡下度过的短暂时光——何时何地我说不清楚——那里有果林和我童年时代心中的平静祥和。我漫步在大街上。木箱制造者那里飘来的木箱气味意外地使我失去平衡:我亲爱的韦尔德!你出现在我面前,最终使我快乐,因为通过回忆,我回归了文学的真实。
269.我的悲剧
我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是已读过《匹克威克外传》。(我无法回到第一次读起它们的往昔时光。)
270.得到意味着失去
艺术用一种虚幻的方式使我们从潦倒中解脱出来。当我们感受到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所遭受的不公正和苦难时,我们自己的遭遇就变得微不足道,它们因属于我们而卑微,因卑微而卑微。
爱情、睡眠、毒品和酗酒是艺术的基本形式。更确切地说,它们和艺术产生同样的效果。但爱情、睡眠和毒品都会带来幻灭。爱情使人厌倦或失望。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睡着时我们就不再活着。在毒品的刺激下,我们以毁灭身体为代价。但艺术不会带来幻灭,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接受了幻觉。我们不用从艺术中醒过来,因为我们做着梦,却并未睡着。在欣赏艺术时,我们也不用缴税或受罚。
由于我们从艺术中获得的愉悦在某种意义上不属于我们,我们不必为它付出代价或过后抱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