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80/137页)

艺术说谎是因为它是社会的。艺术有两大形式:一种像我们的灵魂最深处对话,另一种则向我们专注的灵魂对话。第一种是诗歌,第二种是小说。第一种以独特的结构开始说谎,第二种以独特的写作意图开始说谎。第一种意在通过遵循严格韵律的诗行来讲述真理,因此以与言语的本性相背离的方式说谎。第二种意在通过我们知道永远不存在的现实去讲述真理。

去伪装就是去爱。当我看到一张迷人的笑脸或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不管这个笑脸或凝视出自谁,我总要去探索这个正在微笑或凝视的灵魂,以便去发现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政客想要收买我们的选票,或是什么样的妓女想让我们把她买走。然而,那个买通我们的政客至少就爱收买我们的这种行为,正如妓女就爱被我们买走一样。喜欢或不喜欢,我们无法逃避这种四海皆兄弟的普遍性。我们爱所有的人,而我们交换的亲吻就是这个谎言。

261.伪爱

我的所有情感都浮于表面,但由内而外。我总是像个认真的演员。当我去爱时,我假装去爱,甚至假惺惺地对待自己。

262.我什么也不是

今天,一种荒唐而又真实的感觉袭来。在我内心灵光一闪,我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什么也不是。在那道灵光下,我看到自己一直视为城市的地方是一片荒原,在那道不祥之光下我看清了自己,头顶没有天空。我在世界存在之前就已被剥夺存在的力量。如果我轮回转世,也必定不再是我,不再有我。

我是不曾存在的小镇的荒郊,对不曾写下的一本书所做的冗长书评。我什么也不是,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如何是思考,如何是期盼。我是不曾写下的小说里的人物,在空中飘来飘去,还未存在就已散去,栖身某个人的梦中,而那个人从不知道如何做完这个有我的梦。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毫无逻辑,我的感觉毫无感情。我从井盖掉下去,从高处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毫无方向地空空坠落。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漩涡,一团旋入虚空的无边涡流,黑洞周围是无穷无尽的海洋。这股水流比水流更回旋湍急,水面漂浮着我在世界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房子,面孔,书本,木箱,音乐片段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吸入凶险无边的漩涡。

在这一切混沌中,真实的我只是处在深渊几何学的中心:周围的一切飞快旋转,而我什么也不是,我唯有存在才能让漩涡得以旋搅。我处在中心,因为每一个圈都有一个中心。真实的我只是一口没有井壁、却有着井壁粘度的井,我是被虚无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在我内心狂笑的似乎不是恶魔(他至少还有一张人脸),而是地狱。那是已逝的宇宙啸叫的癫狂,实体空间的旋转死尸,还有整个世界在末日里阴风大作,飘渺无形,时光错落,看不到创世主,甚至看不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旋回转动,这一切是唯一的现实,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思考该多好!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感觉该多好!

我的母亲去世太早,我甚至还未能了解她……

263.沉闷

自从染上喜欢沉闷的嗜好,奇怪的是,我至今从未认真思考过什么是真正的沉闷。如今,我的心灵处在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对生活或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由于我从未这样做过,我决定通过印象派思想对自己的沉闷进行分析,即便这种凭空想象的分析自然会多少有些不真实。

我不知道沉闷是否仅仅是流浪汉与倦怠麻木无异的苏醒,或者是否更高贵一点。以我的个人经验,沉闷常常以不可预见的方式侵袭,毫无规律可循。我可以整个礼拜天无所事事,却感觉不到沉闷。但我在集中精力埋头工作时,会突然体验到有如迎头压来的乌云般的沉闷。据我所知,这与我的健康状况(或缺乏健康的状况)无关,也并非源自实实在在的自我中存在的某些东西。

说它是一种伪装的形而上焦虑,是一种换个说法的彻底幻灭,是一个倚着濒临生活的窗边坐下的灵魂叙述的无声诗歌——说它是这些东西,或那些可以粉饰沉闷的类似物。孩子们总是这样勾画出人物形象,给它们涂上颜色,然后再擦掉勾边。但对我来说,这只是在我心灵的地窖里回音缭绕的喧嚣。

沉闷……是没有思想的思想,却厌倦于思想。是没有感觉的感觉,却因感觉而焦虑。是没有回避的回避,却因回避而感到厌恶——所有这一切都可称之为沉闷,但却不是沉闷本身,而是沉闷的最佳释义或诠释。按照我们的直接感受,沉闷就好比是悬挂于灵魂城堡的护城河上的吊桥,这架吊桥已被收起来,我们只能凝视着城堡周围的土地,却不能涉足半步。在我们内心,某些东西将我们与自己隔离开来,有如我们的呆滞,那些分隔物是一条环绕自我疏离的肮脏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