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5/94页)
什么,什么?在汉斯·卡斯托普思维和想象的作坊里,一切都乱七八糟,漫无头绪:披着青衣长袍的死神成了人文主义的雄辩家;朝那位文教之神和人类之友定睛看去,他竟长着一张猢狲丑脸,额头上还带着黑夜和巫术的标记……他反抗着,想挥手赶跑幻象,然后用手蒙住双眼。然而在他避难的黑暗中,仍响着塞特姆布里尼继续一个劲儿地赞美文学的声音。他提高嗓门儿说,不仅是静观的思想家,就连行动的伟人,也始终和文学关系密切。在此,他列举出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列举出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和其他叱咤风云的人物,甚至举出了拉萨尔和毛奇[49]的名字。纳夫塔提醒他还可以回溯到中国的历史上,说在那里曾经对把文字的崇拜搞到了滑稽得无以复加的程度,谁要能涂写出全部四万个汉字,谁就将当上大元帅——这肯定很合一位人文主义者的心意。塞特姆布里尼不以为意,反驳说,嗨,纳夫塔非常明白,这儿谈的不是涂写,而是谈作为激励人类的力量的文学,谈文学的精神,可怜的讥讽者!文学精神就是精神本身,就是内容分析与形式相结合的奇迹。它将唤起对一切符合人性的事物的理解,削弱和消除愚蠢的价值观和妄念,使人类变得更文明、善良和高贵。它造成道德的高度精细和敏锐,同时又培养怀疑、正义和容忍精神,但却远远不会引起狂热。文学的净化和治疗作用,它用认识和言语抑制热情的功能,它作为通向理解、宽容和仁爱之路,语言的拯救力量,文学精神作为人类精神最高尚的体现,文学家作为完人,作为圣者……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辩护词和赞美诗,就以如此辉煌的音调讲下去、唱下去。可是啊,他那位对手也不示弱;他知道用恶劣而光辉的驳词破坏天使的歌唱,自称是生活的维护者,反对隐藏在赞美诗中的破坏精神。刚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炫耀的什么结合的奇迹,他认为说到底不过是魔术和欺骗;须知,那种文学精神自诩与分析观察的原则统一起来了的形式,只是一种虚假的骗人的形式,而非真实的、成熟的、自然的形式,而非生活的形式。所谓人的改造者只是口头上挂着纯净化和圣洁化这些词儿,事实上所干的只是阉割生活,抽取生活的血液;是的,精神,理论的狂热,确实对生活有害,谁企图破坏热情,谁就想造成虚无——纯粹的虚无,确实纯粹,因为事实上“纯粹的”是唯一一个形容词,只有它还可以与虚无搭配。在这一点上,咱们的文学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可算真正露出了本相,也就是说他作为进步、自由主义和资产阶级革命的拥护者。须知进步是纯粹的虚无主义,自由主义资产者原本是虚无和恶魔的崇拜者,是的,他否定上帝的存在,否定保守积极的绝对精神的存在,信奉恶魔的反绝对精神,信奉死亡和平主义,却仍然自以为奇妙而又虔诚。他实际上半点也不虔诚,而是对生活犯下了滔天大罪,活该受到生活的宗教法庭和秘密裁判所最严厉的惩处,等等等等。
纳夫塔知道强调什么,才能把赞美诗变成魔鬼的怪叫,才能使自己成为严格的仁爱原则的化身;结果,要区分上帝与恶魔,生命和死亡,又完全不可能了。请读者绝对相信我们,纳夫塔的对手也是好样的,不会来而无往,而是给了一个很漂亮的回答。接着又是纳夫塔反驳,也同样漂亮。如此又继续了一会儿,谈话就进入到早先已提到过的讨论中去了。只是汉斯·卡斯托普无心再听,因为约阿希姆已经说了,他相信自己肯定感冒发烧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要知道在这儿的疗养院中感冒可不“允许”。两位决斗者却顾不上这些,汉斯·卡斯托普,如我们说过早已在为他的表哥担心,只好和约阿希姆中途起身告退,把辩论能否进行下去交给了剩下的听众来决定,交给了费尔格和魏萨尔: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们俩能否表现出足够的求教的热情。
半道上,汉斯·卡斯托普和表兄商量好,要通过正式的渠道解决后者感冒和咽喉痛的问题,也就是说让浴室管理员去报告护士长,然后兴许便会对患者采取点什么措施。后来也按商量的办了。果然,当天晚饭后不久,米伦冬克护士长就来敲约阿希姆的门,当时汉斯·卡斯托普正好在表兄房中。她尖着嗓子问年轻的军官哪儿不舒服,有什么愿望。“脖子痛?嗓音沙哑?”她重复病人的话,“乖乖,瞧您是怎么搞起的?”随后,她企图盯住约阿希姆的眼睛,但是失败了,两人的目光不肯碰到一起,但原因不在约阿希姆,是她自己的目光向旁边游移。要不是经验告诉她,这样的事她永远也不会成功,她定然会反复地尝试!她从腰带的包里抽出一根金属鞋拔子似的家伙,硬在病人嘴里看他的喉咙,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用床头柜上的灯为她照亮。她踮起脚尖,观察着约阿希姆的小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