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3/94页)
“您猜我听见了什么,工程师?您猜什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您的贝亚特丽丝回来啦!您的女向导,她将带领您游历环绕天堂的所有九重天!噢,我希望,到时候您也别完全鄙弃曾经牵着您的朋友之手,您的维吉尔之手!我们这儿这位教士可以向您证实,如果弗朗西斯派的神秘主义缺少托马斯·阿奎那的学说这相反的一极,中世纪的世界也不会是完整的。”
如此富有学识的玩笑调侃,令大伙儿笑逐颜开,并一齐望着汉斯·卡斯托普。他呢,同样笑嘻嘻地冲着“他的维吉尔”举起盛着苦艾酒的杯子。简直没法相信,在接下去的一小时里,会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虽然矫揉造作但却毫无恶意的话里,引出一连串含义深远的争论来。因为纳夫塔觉得受到了挑衅,马上转入进攻,对那位被塞特姆布里尼崇拜得像神,是的,甚至置于荷马之上的拉丁诗人大肆嘲笑了一番。他过去已不止一次地表示极端藐视那位诗人乃至整个拉丁文学,眼下又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恶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对伟大的但丁可算一个非常善意的时代局限,他说,他竟如此郑重其事地看待这位平庸的罗马诗人,硬加给了他的诗歌如此重大的作用,虽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无疑从这些诗中发现了共济会的意义。这个宫廷文人和朱利亚家族豢养的食客,这个都市作家和花言巧语者,他没有一星半点创造性,没有灵魂;如果说有,那也是第二手的。他不值一提,根本说不上是诗人,而只是一个头戴奥古斯都时代长而鬈曲的假发的法国佬!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示不怀疑他的对手会找到手段和办法,将他对罗马的高度文明的蔑视与自己作为拉丁语教师的职责协调起来。不过,看来有必要请他注意另一个更严重的矛盾;他在发表上述议论时就陷入了与他自己最钟爱的那几个世纪的矛盾中,因为这些世纪不仅不蔑视维吉尔,而且明白无误地承认他的伟大,把他看作一位富有魅力的智者。
纳夫塔反驳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呼唤那些黎明时代的单纯来为自己助战是白费力气——那不过是一个以被战胜者的着魔来证实自身的力量的胜利。再说,年轻的教会的导师们曾不倦地告诫人们,别听信古时候那些哲学家和诗人的谎言,特别是别让维吉尔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语给弄迷糊了。今天,当又一个世纪即将进入坟墓,当一个无产者的黎明开始的时候,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温导师们告诫的大好机会!因此,为了索性把话讲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可以确信,他纳夫塔在从事自己那点儿世俗职业时——有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刚才提到了它——是完全适当地有所保留的。他参加古典修辞教学同样不无嘲讽之意;一个乐观主义者无论如何应知道,这样的教学还会几十年地存在下去。
“你们学过它,”塞特姆布里尼嚷道,“学过古典修辞学,所以你们嘴尖舌利。那些古代的诗人和哲学家,你们努力将他们的衣钵继承下来,就像你们利用古代建筑的砖石建造你们的教堂一样!因为你们感到,你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创造新的艺术形式,满足你们无产者心灵的需要。你们希望用古代自己的武器将古代打倒。将一再如此,永远如此!你们的黎明粗陋、笨拙,不得不去向你们劝说自己和别人加以轻视的东西学习。因为没有教育,你们没法面对人类生存下去;而教育只有一种,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资产阶级教育,也即人文主义的教育!”人文主义教育原则的终结——就那么几十年的问题?只是出于礼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才没有放开喉咙,尽情地嘲笑。欧洲知道如何珍惜自己永恒的财富,会无视这儿那儿总有人喜欢梦见的无产者的启示录,会内心平静地将古典理性的实现提上日程。
既然说到日程,纳夫塔就尖刻地指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样子对情况了解得并不完全清楚。那在日程上还是一个问题,并非像意大利作家乐于相信的那样已成定论。而即产生于地中海岸的古典人文主义传统,它到底是具有全人类的性质因而与人类永远共存呢,或者仅仅是附属于某一个时代的过时的精神形式,因而也会和这个时代一道死去呢?回答这个问题是历史的任务,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奉劝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别太心安理得,以为历史将按照他那拉丁保守主义的意愿作出决断。
竟然把自命为进步的仆人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称作保守主义者,矮小的纳夫塔真太厚颜无耻。大伙儿都这么感觉,当事者自然尤为痛切。只见他激动地捻着上翘的八字胡,寻思着如何反击敌人;这就给了纳夫塔时间继续攻击古典的教育理想,攻击欧洲学校教育重视修辞和文学的精神,攻击它繁冗的语法形式,说它们不过是资产阶级统治者利益的附属物,早已成为民众的笑柄。是的,你简直想不到民众如何拿咱们的博士头衔,拿咱们整个的教育官僚体系,拿国立的民众学校尽情地取笑开心;这种学校实为资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我们却妄想使它成为掺了水的培养人才的机构。民众早已知道,它在摧毁腐朽的资产阶级王国的斗争中需要的那种教育,只有在这种唯上司之命是从的所谓学校之外去获得。而且几乎谁心里都有数,咱们这类从中世纪的修道院演变成的学校,只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条可笑的辫子,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再从学校里获得真正的教育;报告会、展览、电影等等自由而公开的教学形式,比任何学校课程都远为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