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7/94页)

诚实的约阿希姆到底是怎么了?最近几天,他的目光老是游移不定和怯生生的。前不久,面对着他柔和而幽暗的目光,米伦冬克护士长想要盯着他瞅的企图失败了;可要是她现在再来尝试一次,就真叫人说不准结局会怎样。不过,约阿希姆反正避免这种四目相遇的情况;要是这种情况毕竟发生了——要知道汉斯·卡斯托普经常在盯着他——那又着实叫人不怎么好受。汉斯·卡斯托普心情抑郁地留在自己的阳台上,他恨不得马上去找院长谈话。然而不行,约阿希姆会听见他起床的声音,他必须推迟到下午再去找贝伦斯。

可是没有成功。真叫奇怪!反正总是找不到贝伦斯,不仅当天晚上,而且第二天、第三天也如此。约阿希姆自然有点碍事,因为完全不能让他察觉。但仅仅这个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老是谈不成话,拉达曼提斯为何怎么也抓不住。汉斯·卡斯托普在全院四处找他,打听他,被指到东又指到西,说在那儿准能把他碰上,可真到那儿他偏又刚刚走了。一次吃饭的时候贝伦斯露了面,但坐在离得远远的“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不等上饭后的甜品就没了人影儿。还有几次,汉斯·卡斯托普以为已十拿九稳,明明瞧见他在楼梯和走廊上要么和克洛可夫斯基,要么和护士长,要么和某个病人谈话,便盯紧他。可没想到汉斯·卡斯托普只要眨一眨眼睛,贝伦斯顾问又不知去向。

直到第四天,他才达到了目的。他躺在阳台上,刚好看见被追踪的人正在花园里向园丁发指示,便迅速从毯子里溜出来,赶到楼下去。贝伦斯顾问已经勾着脑袋,两条胳臂一划一划地朝自己的住宅踱去。汉斯·卡斯托普快马加鞭,甚至斗胆地喊起来,可是却没被听到。终于,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才把他要逮的人逮住。

“您这是干吗呀!”顾问气势汹汹地鼓着两只眼。“难道要我让人专门送一份院规到您手中吗?据我所知现在是静卧时间。您的体温曲线和X光片子压根儿没给您特权,让您游游荡荡当老爷。看来有必要在院里竖一个惩戒强盗的十字架,吓唬吓唬这种两点至四点之间还在院子里胡乱逛的人!您到底找我干什么?”

“顾问先生,我必须和您谈谈!”

“这我早就发现了,发现您一直在打这个主意。您老是盯着我,好像我是个女人或者别的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您到底要我干啥?”

“只是想谈谈我的表哥,顾问先生,请原谅!他现在开始敷药……我相信,情况从此就会好转。问题并不严重——我只是想请您允许我问一问?”

“您总是认为一切都不严重,卡斯托普,您生性如此。您压根儿不乐意正视有时问题并不是不严重,而采取了它仿佛不严重的态度,这样,您便以为不论对神或是对人,都万事大吉了。其实您是个胆小鬼,是个伪君子,朋友;您的表哥称您为老百姓,算是非常客气的了。”

“完全可能,顾问先生。当然,我的个性的种种缺点,并不是眼下要谈的问题。确实如此,眼下不是谈它们。三天来我想请求您的,只是……”

“只是让我给您斟点甜蜜蜜的混合酒!您这么来搅扰我,烦我,只是为了让我增强您伪善的信心,以便您心安理得地睡大觉,在其他人忧心忡忡地失眠的时候。”

“可是,顾问先生,您对我太严厉了。我相反倒是想要……”

“对,严厉,这可刚好不是您的事。您的表哥却是另一种人,地地道道的另一种人。他心里明白,一言不发却心里明白,您懂我的意思?他不倒在别人怀里便幻想问题还不严重。他知道他做什么,有怎样的危险。他是个男子汉,知道怎么挺住,怎么一声不吭,而这些都是男子汉的本领;很可惜,像您一样娇生惯养的人完全学不会。我可是告诉您,卡斯托普,您要是在这儿大喊大叫地演戏,凭着您那老百姓的性子胡来,我就撵您出院。要知道,只有男子汉能相互容忍,懂吗!”

汉斯·卡斯托普默不作声。他现在脸上也变得青一块红一块的;他的皮肤已晒成古铜色,不可能完全苍白。终于,他嘴唇颤抖地说道:

“非常感谢您,顾问先生,现在我也完全明白了,因为我推想,您不会如此——叫我怎么说呢——不会如此庄重地对我讲话,要是约阿希姆的情况并不严重的话。我也根本不喜欢大喊大叫和演戏,这一点您是冤枉我了。如果有必要保持缄默,我也一定会做到的,我想我可以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