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4/94页)

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纳夫塔给他的听众们送上了一个革命加反动的拼盘,只可惜愚民政策的佐料加得太多,所以吃起来很不是味道。他关心民众的启蒙令人产生好感,可这好感所剩不多,因为听众担心这儿起作用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倾向,即老想使民众和世界永远笼罩在文盲似的蒙昧中。

纳夫塔微微一笑。文盲!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定以为终于说出了一个真正可怕的字眼儿,就像让人看见蛇发女怪的脑袋一样,确信谁都会吓得脸色苍白了吧。他,纳夫塔,却感到遗憾,不得不叫他的对手失望,因为人文主义者对文盲这个概念的恐惧只令他好笑。事实上,只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文人,只有咬文嚼字的作家,只有矫饰的修辞学者,只有崇拜形式的小丑,才会赋予读和写这些科目以如此夸大的教育作用和紧迫意义,才会相信精神缺少这些知识便会为黑夜所统治。不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否记得,中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沃尔夫拉姆·封·埃申巴赫[47]就是个文盲?那时候,在德国认为送男孩子去上学是可耻的,除非他正好许了愿准备当教士。贵族以及民众对书写技艺的这种轻视,始终是身份高贵的标志——文人学士作为人文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嫡子,能读又会写,贵族、武士和民众都不会,或者只马马虎虎会——但除此之外,文人学士对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东西都不会,都不懂,一辈子只知道夸夸其谈,只会几句拉丁语,而把生活让给了正常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政治变成一只灌满风的口袋,也就是装满修辞学和文学的口袋,拿党派术语来说叫做激进主义和民主主义,等等等等。

现在,又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吧!他高声道,纳夫塔讥讽对于文学形式的爱好,以显示自己对过去某些时代的野蛮狂热的推崇,是太冒险了。因为,没有这种爱好,就不可能想象有任何人性,绝对和永远不会有!还说什么高贵?只有人类的敌人,才会把这个形容词加之于无言的粗鲁的事物。真正高贵的,恰恰唯有某种慷慨大度,大度,它表现在赋予形式以独立于内容的自身价值,人的价值——把言语当作纯粹的艺术加以崇拜,这是希腊罗马文明的遗产,人文主义者,人文主义作家,至少应该在通行罗马语族的地区和国家将它恢复振兴起来;它同时也是一切后来的理想主义,包括政治上的理想主义的根源。“不错,我的先生!您企图污蔑为言语与生活脱离的东西,恰恰是美的圆满的更高一级的统一。在一场以文学和野蛮为分界线的论战中,我不担心心性高卓的年轻人会站在哪一边。”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最后一句话使汉斯·卡斯托普感到是向他发出的呼吁,不由一怔;因为他只用了一半的注意力听争论,在座那位武士和高贵职业的代表或者说尤其是武士眼里异样的神情,更令他操心。这当儿,又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前些时郑重其事地强迫他在“东方和西方”之间作出选择一样,他也是满脸的不情愿和保留,同时一声不吭。这两位老兄,他们把一切全推上极端,他们既然愿意争论,大概有此必要吧。他们硬要争个你死我活;而在他卡斯托普看来,似乎在他们的誓不两立之间,在雄辩的人文主义和目不识丁的野蛮之间,必定还存在着某种可以被宽容地称作为人性或人道的东西。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的看法讲出来,以免得罪两位思想家,只是冷眼旁观,让他们继续争下去,眼看着他们如何以敌意相互激励着把话越说越远,越说越绝;而一切一切的起因,只是塞特姆布里尼说了一句有关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笑话。

眼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肯把想说的话马上说出来,而是先玩味一番,炫耀一番。他以文学的保护神自居,大谈文字发明和发展的历史,而且是从初民第一次在石头上刻象形文字,以便将自己的知识和感觉长久保存下来的一刻谈起。他谈到埃及的神叨忒[48],说他与希腊神话里的赫尔美斯是一回事,都被尊为文字的发明者,尊为图书馆的守护者和一切精神创造的激励者。对这位比赫尔美斯大三倍的神灵,对这位人道的赫尔美斯,对这位古代剑术和摔跤学校的大师傅,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五体投地,说人类之有文学和演讲术,都是他的恩赐。汉斯·卡斯托普受了感染,也说道:这位埃及神灵显然还是位政治家吧,他以更大的气魄做了布鲁涅托·拉蒂尼先生所做的事情,后者仅仅赐给佛罗伦萨人以文雅的举止和谈吐,教会了他们按政治原理治理自己的共和国的艺术。接着,纳夫塔又出来反驳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撒了一点谎,他给人看的叨忒神的形象是大大地修饰过了的。须知,那原本不过是猴神、月神和亡灵之神,是个头上顶着月牙儿的猢狲,之所以被称作赫尔美斯,主要因为他也是死亡和死者之神罢了;作为亡灵的管制者和引导者,他在古代已变成大巫师,在盛行犹太神秘哲学的中世纪已变成炼金术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