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90/137页)
此外,演说者就像一个演员——艺术的跟差,一个任何优秀艺术家都不屑一顾的角色。
302.双重思考
我发现,我总是同时倾听和思考两件事情。我想每个人都多少会有类似的感觉。某些观感如此模糊,我们只有在过后去回忆时,才发现我们有这样的观感。我相信,这些观感构成我们所拥有的双重注意力的一部分——或许是内在部分。就我而言,引起我注意的两种现实同样生动鲜明。这便构成我的本原,或许也构成我的悲剧,并赋予它喜剧色彩。
我埋头聚精会神地抄写着账本,而账目记录的是一家不起眼的公司徒劳无益的历史。与此同时,带着同样的注意力,我的思绪搭乘着想象之船,领略了幻想中东方的奇异景观。对我而言,两件事同样历历在目,同样清晰可见:一方面,我小心翼翼抄录的页面是维斯奎兹先生和他的公司的商业史诗,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边,我站在甲板上凝神观察的,是航行中的一排排躺椅和躺在上面舒展双腿放松休息的旅客。(如果一辆童车从我身边骑过,那辆童车也将写入我的故事。)吸烟室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只能看见他们伸长的双腿。
我将笔蘸了蘸墨水,那间吸烟室的门打开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面孔浮现出来。他背对着我,向别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影看不出什么来。我转向其他账目,试图找出哪里出了错。马奎斯的账目应记入借方而不是贷方。(在我看来他胖乎乎,和蔼可亲,爱开玩笑,而突然之间,那艘船消失在远处。)
303.行动家
世界属于没有感觉的人。成为行动家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失去感觉。在生活中,实用表达的首要条件就是意志,因为意志主导行动。两种事物可以阻碍行动——感觉和分析思维,而后者就是加上感觉的思维。一切行动究其本质,不过是我们的个性向外部世界的投射。由于外部世界首先且主要是由人类构成,那么,这种个性的投射从根本上说与其他人的路径形成交集,根据行动方式的不同来妨碍、伤害或践踏他人。
一个人在采取行动时,已丧失对他人的个性、快乐和痛苦的想象能力。他的同情心走向麻痹。行动家将外部世界看作是由排他的无生命物质组成——或者说,世界的本质是无生命的,就像一块拦路石,要么跨过去,要么踢到一边。或者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一样呆滞,这个人也正如一块拦路石,他要么被跨过去,要么被踢到一边。
行动家的最好例证是军事战略家,因为他能将每一次行动的全部注意力与它的极端重要性联系起来。生活如战场,战斗是生活的综合体。战略家对付敌人时,就像棋手将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倘若一个战略家在想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将给一千个家庭带来黑暗,给三千颗心灵带来痛苦,那么他会怎么样呢?倘若我们还有人性,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倘若人类真正有感觉,文明将不复存在。艺术是感觉的避难所,行动不得不被遗忘。艺术是深居闺中的灰姑娘,因为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根本上说,每一个行动家都很快乐和乐观,因为没有感觉的人是快乐的。一个人若是从不情绪低落,你便可依此判断他是一个行动家。一个在情绪低落时工作的人是行动的附属物。在整个漫长的人生计划里,他可以是一个簿记员,正如我在某种特定的人生境遇里恰巧也做了一个簿记员,但他无法成为人或事物的统治者。统治之术需要感觉的缺失。任何人在统治时都是快乐的,因为人只有在感觉时才会悲伤。
今天,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做成一笔交易,使一个可怜人和他的家庭破了产。他在商谈这笔生意时,只把这个人当做商业对手,完全忘记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生意谈成后,他才动起了恻隐之心。当然这是在事后,否则这笔生意是无论如何也谈不成的。“我对那个家伙感到抱歉,”他对我说,“他几乎就要一贫如洗了。”然后,他点燃一支雪茄,补充道:“好了,如果他需要点什么帮助,”——他指的是某种施舍——“我不会忘记对他的感激,毕竟赚了他这么多钱。”
维斯奎兹先生不是个骗子,他不过是个行动家而已。诚然,游戏的输家将来能够获得我的老板的施舍,因为他毕竟是个慷慨的人。
维斯奎兹先生和所有行动家一样,这些行动家包括商业领袖、工业家、政治家、军事指挥官、社会以及宗教理想主义者、大诗人、大艺术家、漂亮女人以及随心所欲的孩子。发号施令的人没有感觉。成功的人只考虑获得成功的途径。而余下的芸芸众生——形形色色的、多愁善感的、富于想象力的和思想脆弱的人——他们不过是舞台背景。在他们的衬托下,演员们的表演持续到木偶戏的结束。他们不过是棋局平平、死气沉沉的棋盘,直到某个大玩家将他们扫进棋盒,而这个大玩家用一种双重人格在自娱自乐,自己与自己在对弈,以供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