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79/137页)

像所有激情满怀的人一样,我带着失去自我的幸福愉悦,完全体验到缴械投降的痛楚。因此,我写作时常常无心去思考,沉浸在客观幻想里,听凭词语拥我入怀,像拥着一个婴儿。它们组成毫无意义的句子,我能感受到它们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像被人遗忘的涓涓细流,丝丝涟漪交相汇合,随即消去,彼此融合,涟漪再次泛起,反反复复,无穷无尽。进而,思想和意象以娓娓道来的悸动从我身上闪过,化作一线荡气回肠的丝白,而想象像一抹月光微微闪亮,斑驳陆离,模糊不清。

我哭泣,不为生活的得与失,但为那些使我黯然落泪的散文。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如今历历在目。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第一次读到维埃拉的诗集,其中一段是所罗门王的著名一节:“所罗门建造了一座宫殿……”我一直读到结尾,感到浑身颤抖,困惑不已。然而,我落下喜悦的眼泪——任何现实中的喜悦、生活的不幸都不会令我如此哭泣。我们清晰而庄严的语言的神圣韵律,势不可挡的词语表达的思想,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流过,每一个神奇音节都蕴含着理想色彩——它们像压倒一切的政治激情使我本能地臣服。我哭泣。今天,当我想起这些,我仍然哭泣。我哭泣,不为对童年的怀念,我并不怀念我的童年。我哭泣,只为对那一刻的怀念,只为一种由衷的悲叹,第一次阅读的那种交响乐般的精湛之作,以后再也不会读到。

我没有社会感或政治感,然而,我仍然用某种方式表现出高度的爱国情感。我的母语是葡萄牙语。倘若葡萄牙被侵略或占领,只要我平安无事,就压根不会感到困扰。但我唯一真正感到憎恶的,不是那些写不好葡萄牙文的人,不是那些语法出错的人,也不是那些用语音代替词源拼写的人。我憎恶的,是葡萄牙文本身的贫弱表达能力,就好像它是一个语法出错的人,正如应当挨打的某个人,“i”替换成“y”,如同憎恶痰块本身,不管是谁吐的都一样。

是的,因为拼法也是一个生命。一个词在被人们看到或听到时才算被完成。而希腊语和罗马语之间转译的华美过程,给这个词披上真正的皇室长袍,使它成为一位夫人和女王。

260.抽象事物

艺术就在于使别人感我们所感,通过将我们自己的个性赋予他们,将他们从自我中解放。我所感受到的真正实质内容是完全无法与人交流的,我的感受越深刻,便越无法与人交流。为了将我的所感传达给他人,我必须将我的感觉翻译成他们的语言——去讲述这些事情,就好像它们是我的所感,以便他们在听到这些事情时,能够真真切切地感我所感。这样以来,艺术所假设的某个人既不是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而是每一个人(也就是说,这个人代表所有人),而我最终要做的,就是将我的感觉转化为一种典型的人类感觉,即便这意味着破坏了我的感觉的实质所在。

抽象事物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它们并不容易锁定读者的注意力。因此,我会用一个简单的事例来使我的抽象思维具体化。假如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譬如我厌倦了记账或因无所事事而感到无聊),一种生活的莫名悲哀向我袭来,内心的焦虑使我紧张不安。倘若我试着将这种情绪用最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来,那么这种语言越贴近,就越能表达我的个人感受,也就越无法将这种感觉传达给别人。如果我的感觉不与人交流,那么去感受要比将它们写下来更明智,也更简单。

假如我想与人交流——将我的感觉化作艺术形式,由于艺术是一种体现我们与他人同一性的交流形式,没有这种同一性,交流即无可能也无存在的必要。假如我在寻找一种普通的人类情感,这种情感会有我现在作为一个乏味的簿记员或无聊的里斯本人所体会的情感的色彩、精神和外形。据我推断,这种普通灵魂所拥有的普通情感也具有和我的情感一样的特性,这便是对失去的童年的怀旧情结。

此时,我有了开启写作主题的钥匙。我要写下失去的童年,我要为它哭泣,那里是描写乡下老房子里关于那些人和那些家具的心酸往事。我追忆那种既无权利又无义务的无忧无虑,那种不知如何去思考和感受的自由自在——这种回忆若是写得好,写得形象,给人以深刻印象,将唤起读者与我的感觉完全一样,但与童年无关的情感。

我说谎了吗?不,我已理解。要不是由于想一直做梦的孩子气和无意识所致,说谎仅仅是对其他人真实存在的认可和使这种存在与我们自己相符合的需要,而这无法与他们相符合。说谎只不过是灵魂的理想语言。正如我们使用词语,用一种荒谬的方式发音,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中最隐秘、最微妙的部分转化成真正的语言(它们的词语永远无法被转化过来),因此我们使用谎言和杜撰来帮助我们互相理解,有些真理——个人的和不可言传的那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