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8/94页)
“您舍不得您表哥吗,汉斯·卡斯托普?”贝伦斯突然抓住年轻人的手问,同时用他那睫毛灰白的充血的蓝色鼓眼睛定定地仰望着卡斯托普……
“有什么好讲呢?顾问先生?一位如此近的亲戚和如此好的朋友,再加上还是山上的伙伴。”汉斯·卡斯托普啜泣几声,一只脚踮了起来,脚尖朝向外面。
顾问赶紧丢开他的手。
“噢,往后的七八个星期您得对他殷勤些。”他说,“您仍旧像您生就的那样无忧无虑吧,这对他再好不过。还有我呢,也将尽可能把事情办得体面又舒适。”
“喉结核,对吗?”汉斯·卡斯托普冲顾问点点头问。
“喉结核,”贝伦斯肯定地回答,“病情恶化得很迅速。气管黏膜的状况也已经很糟。可能是在队伍上喊口令引起了一些反作用。我们本来应该随时防备这样的病灶扩散转移。没多少指望了,孩子;说实话,压根儿没有。当然啦,还要尽一切努力,不惜任何代价。”
“他母亲……”汉斯·卡斯托普说。
“等一等,等一等。还不用着急。您要做得得体而漂亮,让她慢慢慢慢地明白事情的真相。现在回您的岗位上去吧。他会察觉的。知道人家这么在背后谈他,心里必定很不是滋味儿。”
约阿希姆每天都去敷药。时值秋高气爽,他穿着雪白的法兰绒长裤配天蓝色上衣,吃饭时经常因为治疗而来迟,但却总是那么整洁和富有军人气派,那么和蔼大方地向大家点点头,请大家原谅他来迟了,然后就坐下去吃自己的饭。现在为他特别准备了饮食,因为吃普通饭菜他可能噎着,吃起来太慢:他现在得到的是各种汤、肉末和糊糊。很快,同桌的人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在反过来招呼他时特别有礼貌,特别热情,一口一个“少尉先生”。当他不在时,他们便盘问汉斯·卡斯托普;就连其他桌上的人也跑过来问这问那。例如,施托尔太太就一边绞着手一边凑上来,喋喋不休,大惊小怪。汉斯·卡斯托普答话总是很简单,让人觉得情况严重,但却不超过一定的限度。他是真心诚意地感觉到,不应该过早地对约阿希姆绝望。
他们俩一块儿去散步,一块儿去走一日三次规定得走的路。眼下,贝伦斯顾问严格限制了约阿希姆走的距离,免得他不必要地消耗体力。汉斯·卡斯托普走在表哥的左边——他们从前可是时左时右,怎么走怎么好;现在,汉斯·卡斯托普大多坚持走左边。他们话不多,除去疗养院里通常送到嘴边的话题外,什么也不讲。至于那件他们俩心照不宣的事,完全没啥好谈的,特别是在极少直呼其名的、对礼仪极为敏感的人们之间,更是如此。不过,尽管这样,有时在汉斯·卡斯托普那老百姓的胸中也激荡不已,使他感到憋得慌,恨不能一吐为快。然而不可能啊。涌到喉咙口的话只得吞回去,他哑然无声了。
约阿希姆低着头走在他旁边,眼睛盯着地上,活像在研究观察大地似的。真叫奇怪:他在这儿走着,穿戴整齐大方,和碰见的人礼貌得体地打招呼,如一贯那样很注重自己的外表和风度——然而他已经属于大地。不错,我们大家或迟或早都要属于大地。不过这么年纪轻轻,带着无法实现的去军旗下短暂地服役效忠的美好宿愿,毕竟可悲。但感到更加可悲、更加不可理解的,却是那位知道一切的走在旁边的汉斯·卡斯托普,而不是这位行将以大地为归宿的人自己。他也知道,却保持着缄默;他这很得体的态度原本富有学者气派,事情对他本人似乎已没多少现实性,从根本上看更多地关系着其他人,而非他自己。确实,我们的死主要给继续活着的人添了麻烦,而不是给我们本身。因为不管我们引用不引用,那位机智的哲人的话都千真万确:我们在,死亡便不在;死亡在,我们便不在。也就是说,在我们与死亡之间不存在现实的关系;死亡这东西跟我们毫不相干,只跟世界和自然有些牵连。正因为如此,一切创造物面对死亡都心安理得,漠不关心,自私自利,毫无责任感和负疚感。近几个礼拜以来,汉斯·卡斯托普在约阿希姆身上就发现有这种缺少责任感和负疚感的情况,明白了他虽然知道自己不会由于死亡而难受,但却很得体地保持着沉默,或者因为他与它的内在关系还不十分紧密,还是理论性的,或者在实际考虑这些关系时,他健全的分寸感还起着节制作用,同样使他不便谈论那件心照不宣的事。类似的心照不宣的讨厌事在生活里还有许许多多,它们是生存的必须条件,但并不妨碍人保持礼仪和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