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94/137页)

比起那些所谓的真实人物,也就是在形而上被称作血肉之躯的渺小人物,某些书里刻画的角色和画里的形象更令我感到亲切。事实上,用“血肉之躯”来形容十分贴切:他们就像肉店橱窗里的肉块,犹如活着的淌血的死物,命运的肢体和肉片。

这种感觉并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因为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人类互相轻蔑,彼此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们像杀手一样杀了人却浑然不觉,或者像士兵一样不假思索地互相残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似乎就在于人们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深奥事实:别人也是生灵。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之风向我吹来,神秘之门朝我洞开,我突然感到街角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实体,而那个此刻正在门口俯身收拾一袋马铃薯的帮手,也是一个真正能感受到痛苦的灵魂。

昨天,有人告诉我,烟草店的店员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人,他也曾经存在过!我们所有人已忘记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那些从未见过他的人了解得多。明天我们将更彻底地忘记他。但他显然也有灵魂,因为他杀死了自己。感情?焦虑?毫无疑问……但对于我,正如对于全人类,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他木讷的笑容和那件耷拉在肩上高低不平的破旧外套。这就是这个人给我留下的全部印象。他想得如此之多,除了结束感觉,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自杀呢?有一次,我在向他买烟时,偶尔发现他很快就要秃顶了。现在看来,他没有机会秃顶了。这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其中一点回忆,如果连这点也算不上回忆,而只能算是我的一点想法,那么我还有什么其他关于他的回忆呢?

我仿佛突然看见他的尸体,那口装他的棺材以及人们最终将他送入的陌生墓地。我渐渐明白,那个衣衫褴褛的烟草店收银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整个人类的缩影。

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今天,此刻,作为人类,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仅此而已。

不,其他人并不存在……沉重的日落只为我流连,色彩生硬而模糊。落日下熠熠闪光的大河只为我流淌,尽管我看不到。为观河而修筑的广场只为我而建,此时的河水正在涨潮。今天,那位烟草店收银员被葬入公墓了吗?那么,今天的太阳并非为他而落了。因为这样想,太阳也违背了我的意愿,不再为我西沉。

318.陌生的航行

……船驶过黑夜,既没有发出信号,也认不出彼此。

319.内心的海洋

我意识到,我已经失败,我只是吃惊,因为我没有预见到自己要失败。在我身上,是什么暗示着我会成功?我既没有征服者的蛮力,也没有狂人的眼力。我像寒冷的天气,清澈而忧伤。

明朗而灿烂的事物将我慰藉。在蓝天下看着生活流逝就已足够。我模模糊糊地忘了自己,忘记的比想起的要多。过多的事物充斥着我失重而透明的心,仅仅去观看,就是一种甜蜜的满足。我永远只会去做无形的凝视,我唯一的灵魂是一缕拂过的轻风。

我有着一种放荡不羁的精神,任凭生活悄悄溜走,就像我在想起什么时,抓东西的手松懈下来,使得什么东西从指间溜走。但我的外表从来看不出放荡不羁的样子——我逍遥自在地忍受着来来往往。我不过是一个孤独的放浪者,一种荒谬的存在;或者一个神秘的放浪者,一种不可能的存在。

我在天性面前度过某一段暂缓的时刻,温柔隔离雕刻的时光,它总像是授予我的勋章。在这些时刻,我忘了所有生活的目标,忘了所有我要走的路。心灵的平静无边无际,变成蓝色的渴望,使我享受着虚无的感觉。但我从未真正享受过一段未被玷污的时刻,从未摆脱过任何失败和阴郁的内在精神。在我的心灵得到释放的任何时刻,一种隐匿的悲伤在意识这堵墙外的花园里若隐若现地开放。凭着本能,这些悲伤之花的气味和特有的色彩穿过石头墙,在“我是谁”这个难解之谜中,在日常存在的倦怠中,它们的远侧(花儿开放的地方)总在变幻成一种朦胧的近侧。

在内心海洋里,我的生活之河不再流淌。我的梦中宅邸周围,树木随着入秋而泛黄。周围的风景是我灵魂的荆棘皇冠。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做梦,悲伤之梦,我看见自己站在池塘里,像一个盲眼的那耳喀索斯,他俯身享受着池水的凉爽,通过一种内在的夜视,去感受自己的倒影,这透露了他的抽象情感,在他想象深处的母性崇拜。

你的人造珍珠项链爱上了我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喜爱康乃馨,或许因为它们不华丽。你的嘴唇用讽刺的微笑庄严地赞美。你真的理解你的命运吗?因为你知道却不理解它,你眼里的悲伤写满神秘,给你顺从的嘴唇蒙上一层阴影。我们的祖国与法国离得太远。在我们的花园里,透明的小瀑布无声淌下,流水从岩石的小洞里淌出,童年的秘密,玩具小锡兵的梦,我们站在小瀑布的石头上,在大型军事行动中静待被处决,在梦里我们什么也不缺,在想象中我们什么也不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