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2/94页)

露易丝·齐姆逊抽泣着转开脸,只好由汉斯·卡斯托普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轻轻将死者的眼睑合上,然后又小心地使他的两只手在被盖上合拢在一起。事毕,他也站在床前哭泣,任热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这清亮的液体,如此丰盈而又苦涩,世界上无时无地不在流淌着、流淌着,因此,在诗歌里就把人世间称之为“泪之谷”。这种带咸碱味的泪腺分泌物,是钻心的痛楚——肌体的和心灵的疼痛——震撼我们的神经,从我们体内挤压出来的。泪水中还含有一点黏蛋白和普通蛋白质,汉斯·卡斯托普知道。

得到护士白尔塔送去的消息,贝伦斯顾问赶来了。半小时前他还在这儿,还给约阿希姆注射过樟脑水,只是错过了那“短暂的转变”的一刹那。“他过去了。”他从约阿希姆无声无息的胸口拿开听诊器,直起腰,冷静地说。随后,他依次握了两位亲属的手,冲他们点了点脑袋。他和他们一起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约阿希姆那纹丝不动的战地士兵的胡子。“好样儿的,好小伙子。”贝伦斯将脑袋向死者歪了歪,嘴巴对着肩膀说。“太好强了,你们知道——诚然,他在平原上服役就带有强迫性质,就得勉力为之——而他呢,干起来竟不顾一切,像得了热病一样。这个莽撞小伙子就这样离开了我们,遁逃到荣誉的战场上去了——荣誉的战场,懂吗?不过,荣誉对于他就是死亡,而死亡——您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倒过来讲——反正,他说过:‘我很荣幸!’真是好样儿的,真是个好小伙子!”说完,高个儿的贝伦斯顾问弯着腰,探着脖子,退了场。

已经决定将约阿希姆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山庄”疗养院料理着必需的一切,并且还要安排得既适宜又体面——死者的母亲和表弟几乎用不着做什么。第二天,约阿希姆穿上了绸衬衫,被盖上放着鲜花,在柔和的雪光映照中显得比“转变”刚完成时还更加英俊。脸上再没半点勉强的痕迹;它被冷凝成了极为纯洁的无声的形态。一绺黑色的短短的鬈发垂在静止不动的额头上;额头黄黄的,像是用某种介乎蜡和大理石之间既高贵却又无以名之的材料塑成的;在同样有些鬈曲的胡子丛中,嘴唇鼓着,既丰满又骄傲。在这颗头颅上,要是戴一顶古时候的战士头盔就好了,好些来吊唁的人都这么认为。

看见约阿希姆恢复了军人的仪态,施托尔太太激动得流出了眼泪。“英雄啊!英雄啊!”她连声地喊,并且要求在他下葬时奏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快住嘴!”塞特姆布里尼在旁边呵斥施托尔太太。他连同纳夫塔与她同时在房里,心情很激动。他用两只手给在场的人指了指约阿希姆,要他们表示哀悼之意。“一位多么讨人喜欢的、可敬的小伙子啊!”他反复地高声道。

纳夫塔忍不住放弃了吊唁者拘谨的举止,也不正眼瞧塞特姆布里尼,就压低嗓门儿挖苦他:

“很高兴,能看见您除了对自由和进步感兴趣,也还留心严肃的事情。”

塞特姆布里尼却忍气吞声。他也许觉得,目前的情况使纳夫塔暂时处于比自己优越的地位。也许正是敌人这暂时的优势,使得他缄口不言,并力图以有声有色的哀悼来抵消它的影响——甚至听凭纳夫塔得寸进尺,刻薄地指出:

“作家先生的错误就在于相信只有精神能造成文雅高尚。殊不知事实恰好相反。仅只在没有精神的地方,才有文雅高尚。”

喏,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嘀咕,这又是一句玄妙的话!这样的话说出来,人们就只好闭紧嘴巴,一时间变得诚惶诚恐……

午后送来了金属棺材。送棺材来的男人,自以为将死者从床上转移进这个漂亮的饰着铜环和狮子头的匣子,是他一个人的专利。他是接受委托的殡仪馆的执事,穿着一身黑衣,一件庄重的短外套,粗俗的手上戴着只结婚戒指,手指肥胖得使那黄色的箍儿完全陷在肉中,让肉给掩埋了。旁边的人总觉得他的外套散发出一股尸臭味儿,实际上只是出于成见。这位老兄却表现出行家的傲慢,宣称他的全部工作必须在幕后完成,能让遗属们检阅的只是他工作的庄严结果——这恰恰引起了汉斯·卡斯托普的不信任,完全不能为他所接受。他虽然主张齐姆逊夫人离开房间,自己却不肯出去,而是留下来帮助搬尸体:他用手托着约阿希姆的腋下,将他从床上转移到棺材中,使得他的躯壳庄严地高卧在带流苏的垫子和麻布罩单上,夹在院方提供的落地烛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