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94页)

“他心中将充满田园诗一般的宁静,尊贵的夫人!”贝伦斯顾问说。说时,他将露易丝·齐姆逊的手握在自己那两只铁铲一般的巨手里,鼓起一双充血的蓝色风泪眼死死地望着她。“我很高兴,非常非常高兴,他将获得善终,不须等到出现嗓门水肿和其他讨厌的症状;这样就减轻了他许多痛苦。心脏会迅速失去功能;这对他好,对我们也好。我们自然将尽职尽责地抢救,给他打樟脑针,不过作用看来不大。临终前他将昏睡很长时间,做一些愉快的梦,我想我能够向您保证。要是临终时他不是正好睡着了的话,那也只会有一个短暂而不明显的转换过程,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您可以放心。这件事从根本上讲总是如此。我了解死亡,是一名侍奉死亡的老手;一般人总是过高地估计了它,请相信我!我可以告诉您,它几乎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在死亡之前有时得经受的种种折磨和痛苦,可不能算到它的账上;痛苦意味着生机,会导致生命和健康。但是没人能够死而复生,向您报告死的真实情况;死无法体验。我们来自黑暗混沌,又走向黑暗混沌,其间经历了许多事情,可开端与结束,诞生与死亡,却不能为我们所经历体验。它们没有主观性,它们作为过程完全落入了客观的领域,情况就是如此。”

这便是贝伦斯顾问施予安慰的特殊方式。我们希望,它能使明白事理的齐姆逊夫人真的好受一点点;因为贝伦斯的预言在很大程度上确是应验了。最后几天,虚弱的约阿希姆常常一睡几个钟头,而且做了对他来说确实是愉快的梦,也就是梦见在平原上执行军务什么的,我们猜想。当他醒来时如果问他感觉如何,他总是回答“很好”、“很幸福”,虽然语音已不清楚——他几乎不再有脉搏,打针已根本无疼痛感觉,浑身麻木无知,你尽可以烧他、拧他,都没关系,似乎身体已不再属于善良的约阿希姆。

不过,自从母亲来到以后,他身上也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于行动不便,已经有八天或十天没刮脸了,而他的胡子长得又快。这样,他那生着一对温柔的眼睛的蜡黄色脸孔如今已让一部黑色的大胡子圈起来了——一部“战争胡子”,就像士兵在战场上蓄的一个样。大家倒觉得,这胡子使约阿希姆显得更英俊,更有男子汉气概。是的,他突然从一个年轻小伙子变成了成熟的男子汉,由于这胡子,可能还不仅仅由于这胡子。他的生命脚步匆匆,像时钟不断地咔嗒咔嗒响着的机芯。他快马加鞭,眨眼间便跑完了不同的年龄阶段,他没机会按通常的时间去达到和度过它们;在最后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已变成一个老者。心力衰弱引起他脸部肿胀,使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一个印象,觉得死至少也是一件挺费事儿的事;虽然约阿希姆由于知觉麻木,神志不清,自己看上去并不知道。肿胀得最厉害的是嘴唇周围,再加上口内的唾液枯竭或机能丧失,显然造成了言语障碍,使他说起话来像个老糊涂似的叽叽哝哝,令他自己十分恼火。只要这个毛病丢掉,他喃喃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它是魔鬼在他身上作祟的结果。

他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是啥意思,不完全清楚——他的情况越来越暧昧不清,他不止一次地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心里像是明白,又像不明白。有一次,他显然为毁灭感所震惊,摇了摇头,绝望地说,他的情况从来还没像这么糟糕透顶。

这以后,他的个性变了,变得严厉冷漠,甚至粗鲁无礼。他不再容忍编造好听的话去安慰他,对人不答不理,目光茫然地瞪着前方。齐姆逊夫人请来了个牧师。令汉斯·卡斯托普遗憾的是,这位年轻的神职人员没戴浆得硬挺挺的西班牙领圈,只结着条普通的领带。甚至就在牧师领着约阿希姆祈祷之后,他的态度仍带着军人的生硬冷漠,只是以短短的口令式的语言说出了几点愿望。

下午六点光景,他开始出现异样的举动:他一再地将腕子上戴着金手链的右手伸到髋部,然后抬起一点在被盖上边往回扒拉,往回刮动,活像在聚敛和收集着什么。

七点整,他咽了气——护士白尔塔到走廊上去了,只有母亲和表弟守在他身边。他突然往床里一沉,只命令家人把他的头枕高一点儿。齐姆逊夫人按他的要求马上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他却急急忙忙地说,他得立刻递一张延长休假的申请,话犹未了,业已完成“短暂的转变”。——汉斯·卡斯托普怀着庄严的心情,目睹着在台灯的红光中发生的变化:约阿希姆的目光失去了光泽,脸部的紧张表情舒解了,嘴唇明显地消了肿。在我们毫无声息的约阿希姆的面孔上,渐渐又恢复了青年男子的英俊,这就是他死时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