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3/94页)

一句话,在这山上,汉斯·卡斯托普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如果在自然力面前表现的勇气不意味着对它们冷漠,而意味着有意识的倾心,意味着由于同情而克制住了对死亡的恐惧的话。——同情?——不错,汉斯·卡斯托普在他细瘦文明的胸中,是怀着对自然力的同情。而且,这种同情与他在滑雪场上看见那一群摔摔跌跌的人时所意识到的尊严感,也是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尊严感,使他渴望享受比他在阳台上所能得到的更深、更大、更少市俗气的孤寂。从阳台上他能眺望云雾缭绕的群山,观察暴风雪的舞蹈,但却为自己只能在安全舒适的防御工事内看着外面发呆而内心感觉羞耻。正因为如此,他既不着迷于体育,也不生来好动,却学会了滑雪。如果说,在山顶的大自然中,在大雪纷飞的死一般的沉寂里,他曾觉得阴森可怖的话——实际上我们的文明之子完全不是这样——那么他在这儿的疗养院中,早已用精神和感官尝够了阴森可怖的滋味。就说与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的讨论吧,它离阴森可怕也并非很遥远;它同样引人进入无路可通的极其危险的绝境。就汉斯·卡斯托普方面而言,他之所以对冬天的高山雪野产生好感,是因为他尽管心怀敬畏,却仍觉得那儿是个适合他沉思默想的所在,是个很好的避难所,可以让他这个自己也不知怎么一来就担负了“执政”的重担、这个必须想清楚主的人的地位和尊严的人去静静呆一呆。

这儿没谁来对冒险者吹小号角发出警告,除非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当成这个人。在汉斯·卡斯托普滑出他视野时,他不是把手握成话筒冲着年轻人喊叫过吗?可卡斯托普有的是勇气和同情,不再在乎背后的喊叫声,虽然当这同样的声音在狂欢节之夜从他身后传来时,他曾经是注意过的。“喂,工程师,请理智一点!”嗨,你张口闭口理智和反叛,你这热衷于教育的撒旦,年轻人想。除此而外,我是喜欢你的。你尽管是个吹牛大王,是个街头摇风琴的艺人似的穷酸相,但你心眼儿不坏,心眼儿好得很,因此我也更喜欢你;而不喜欢那个尖刻而矮小的耶稣会修士和恐怖主义者、那个眼镜闪闪发光的西班牙酷吏和施刑人,虽然你们俩每次争论他几乎总是在理……就像中世纪上帝与魔鬼争夺人一样,你们俩争着教育我的心灵……

他腿上扑打着雪粉,拄着滑雪杆一步步登上像梯田似的一级级升上去的雪坡,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却不知最终去向何处。看来,这雪坡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上端与同样是乳白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已看不清天边在何处,也看不见峰巅,看不见山脊,突兀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的是雾蒙蒙的一片虚无;还有他背后的那个世界,那居住着人的山谷,很快也关闭了,从他视野里消失了,连一点儿声音也不再从那儿传到他耳畔。于是,不等他意识到,已经出现了他的岑寂,是的,一无所有的空虚,那么深沉,正合他的心意,深沉得令人感到恐怖,而恐怖是勇敢的前提。“Praeterit figura hujus mundi.”[38]他自顾自地念叨着,可这不是一句富于人文主义精神的拉丁文成语——他是从纳夫塔口中听来的。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哪儿都看不见任何东西,都一无所见;只有零零落落的小小的雪花从白茫茫的空中降下来,落在同样是白茫茫的大地上。四周的寂静不发出任何一点儿声音,却包孕着巨大的力量。白茫茫的雪地迷了他的眼,他暂时收回目光,只觉得心由于爬坡而跳得很厉害——整个心肌器官的动物构造和跳动情况,他曾在透视室里咔嗒咔嗒的闪光下,也许是罪恶地偷看过。他不禁动了感情,对他自己的心脏,对人的跳动着的心脏,油然生出一种单纯而又虔诚的同情来,而且偏偏是在这山顶上,在这似谜一般令人疑惑不解的冷冰冰的虚无境界。

他用滑雪杆推着自己继续向上走,向着天空逼近。有时候,他几乎将滑雪杆整个儿戳进了雪中,并发现在抽出来时有一道蓝光从洞底随着滑雪杆往外冒。他觉得很有意思,常常停下来观察这小小的光学现象,久久地,反复地。这是一种特殊的高山和深谷之光,绿中泛蓝,冰一般莹洁,却又影影绰绰,那么柔和,那么富于神秘的吸引力。它使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某些眼睛的目光和颜色,一些与他命运紧密相关的斜斜的眼睛,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轻蔑地称之为“鞑靼人的眯眯眼”和“荒原狼之光”——使他想起早年见过,后来又未能避免再见的眼睛,希培的眼睛和舒舍夫人的眼睛。“很高兴,”他无声地自言自语,“可是别把它弄折了,得把它拧好了,你知道。”同时,他的心灵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理性的告诫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