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2/94页)

完全照他说的办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体育原本一窍不通,却硬充行家,由他亲眼瞧着,汉斯·卡斯托普在“村”里正街的一家专业商店中挑选了一副漂亮的滑雪板:上等橡木制造,漆成浅绿色,皮件配得很精致,板头尖尖地向上翘着;同时他还买了两支带铁尖和轮盘的滑雪杆。汉斯·卡斯托普说什么都要亲自将器材搬回塞特姆布里尼的住处去,到了那儿很快就取得香料商的同意,让汉斯·卡斯托普每天存放滑雪用具。在反复观察弄清使用方法以后,卡斯托普便自己开始尝试,不过远远避开练习场上众多的初学者,而是独自在“山庄”疗养院背后一处几乎没有树木的斜坡上摔摔跌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不时地站在旁边作指导,那么手撑着拐杖,两脚优美地交叉着,对卡斯托普在灵巧性方面的进步报以喝彩。一切进展顺利,直至有一天,汉斯·卡斯托普为了将器材送回香料店去,正顺着铲过雪的大道小心翼翼地向山下“村”里滑去的时候,不期然碰见了贝伦斯顾问。好在顾问没认出他来,虽说是大白天,而且初学者险些就撞他个正着。顾问被香烟的浓雾包裹着,脚步沉重地从年轻人身边走了过去。

汉斯·卡斯托普听说,一个人内心渴望的技巧要学会是很快的。他并不要求自己成为能手。他所需要的那点本领,果然几天之内就不慌不忙地没费太大力气就学会了。他坚持将双脚摆正,使留在雪地里的是两道整齐平行的辙印;他尝试着在下滑时用滑雪杆控制方向,学着张开双臂飞越障碍,飞越小土包,那么一起一落地就像一只波涛汹涌的海上的船儿。经过二十次尝试,他在作变向或急停旋转时一条腿伸出去,一条腿跪下,已经稳当得不再倾倒了。他逐步扩大着练习范围。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眼看着他消失在白色的雾障中,用手做成话筒在背后大声告诫了他一下,然后就怀着对自己的教育成果的满意心情回家去了。

冬天在山里很美——但不是文静温柔的美,而是像刮强劲的西风时北海海面上那种粗犷、野性的美——尽管没有海涛的轰鸣,而是死一般沉寂,却引起完全一样的敬畏之情。汉斯·卡斯托普长而富有弹性的“大脚”托着他时东时西,或沿着左边的山梁去克拉瓦德尔峰,或向右经圣母教堂和格拉利斯村往前滑,在那儿看得见乌鸦崖在雾中若隐若现,影影绰绰;他还去过迪施马谷,或者在“山庄”疗养院背后一直往上走,登上密林覆盖的海角峰,它只有一点点披着白雪的峰顶突出在林梢之上;他还去过德鲁萨查密林,在林后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勒蒂孔山脉淡淡的剪影。他还跟着伐木人乘索道车登上阿尔卑斯宝藏峰,在海拔两千米的高山雪原闪闪发亮的斜坡上徐徐滑行,赶上天气晴朗的日子,还可从上边远眺瑰奇壮丽的山区风景。

他满意自己的学习成绩;现在,条条道路对他都已敞开,重重障碍也几乎化为乌有。他经常处于所渴望的岑寂包围中,而且是一种可以想象出来最深沉的岑寂,足以令人感到陌生和疑惧的岑寂。在他的一边,可能是一片倾斜向下直至化作一团团雪雾的枞林;在另一边,可能是一道拔地而起的陡壁,壁上积雪多、厚而又形状怪异,有穹庐般的窟窿,有驼峰般的凸包。如果他自己站住不动,自己不出一点声音,那就绝对、完全的安静,好像什么都裹上了棉胎似的声息全无。这样的寂静真是闻所未闻,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听不见哪怕一丝丝风拂过林梢的沙沙响声,听不见溪水潺潺,也不闻一声鸟语。当汉斯·卡斯托普停止滑行,身子倚靠着滑雪杆,仰起脑袋,张着嘴巴在那儿倾听时,他所听到的乃是原初那纯而又纯的寂静。在这寂静之中,雪仍不停地下着,悄悄地下着,不出一点儿声息。

不,这个以它无底深渊般的沉寂对着年轻人的世界一点也不殷勤好客,它接待他的条件是他自己对自己负责,自己承担风险。它根本谈不上接纳他、招待他,只是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没来由的恶劣方式,容忍他的侵入和存在而已。它让人感到的只是一种静得可怕的原初情绪,连敌意都说不上,而仅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然而,汉斯·卡斯托普,这个从小就对大自然感到疏远、陌生的文明之子,却比自幼便不得不在山野里与这个世界亲密相处的自然之子更能发现它的伟大。后者几乎不感到前者在扬起眉毛走近它时怀有的那种敬畏;就是这种敬畏,决定着汉斯·卡斯托普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的感情基调,使他灵魂中经常保持某种虔诚的震慑,某种畏葸的激动。汉斯·卡斯托普身穿驼毛长袖短外套,缠着绑腿,脚踏着豪华的滑雪板。他在倾听这冬天荒野里死一般的沉寂的时候,骨子里感觉到自己是够勇敢的了。而随后,在往回走的路上,当第一批住房重新在雾障中显现出来,一种油然产生的轻松释然之感更增强了他对自己刚才的境况的意识,提醒他,有好几个钟头之久,他的心灵曾被一种既神秘又神圣的恐惧所控制。在西尔特岛,自然是穿着白色的裤子,他曾漂亮而又威严地站在海潮汹涌的海岸边,像面对着一个狮子笼;在笼子的铁栏后面,就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可怕的獠牙的巨兽。随后他跳下海去游泳,海滩看守人却吹起自己的小号角,警告这放肆地企图冲击第一个潮头的人别与大海过于亲近,谨防海潮的下一次冲击就像折断粗大的防浪木似的扭断他的脖子。从那以后,年轻人体会到了与狂暴的自然力亲近带来的振奋和欣喜,但是完全与它拥抱在一起却会要人的命。不过他并不了解,人身上有一种总想不断增强与致人死命的自然力亲近程度的倾向,致使完全的拥抱变成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一个尽管由文明差强人意地装备和武装起来但却仍然孱弱的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往前闯,久久不知道逃遁,一直到擦着危险的衣裤,再也划不清彼此的界线,一直到再不是玩玩潮头的泡沫,让潮水轻轻拍打拍打身体,而是已面对着巨浪、血盆大口和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