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第2/4页)

那代表新生婴儿的红鸡蛋,在这危城的城墙上如此鲜艳夺目,叫人眼眶发酸。守军们排成一排,用粗糙的手掌接过鸡蛋,在铠甲上磕开,剥出莹润的蛋白,囫囵塞进嘴里,仿佛吞下一点实实在在的喜气。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十几个穿着长衫的府学学生,费力地抬着几筐黑炭和几桶清水上来。他们动作很生疏,水桶一直晃荡,袍角都溅湿了。

陈秉文还没忘记当年文脉的事,他抱着胳膊,嘴角一扯,“原来是秀才老爷们投笔从戎来了,别闪了腰,又怪此地风水不好。”

林东华赶紧敲敲他的头:“傻徒弟不许胡说,当叔叔的人了,更得稳重。”

带头的王闻远脸上露出些羞惭的神情。他抿了抿嘴,朗声道:“陈大人,吾辈学子不能执戈杀敌,运些柴水,略尽绵力。”

林凤君快步上前,将红鸡蛋送到他手上:“来的都是客,吃喜蛋添盼头。上了这城墙,能顶一点用,就是一份力。”

陈秉正也笑了:“书生报国,未必只在文章。今日这双手搬了炭,提了水,沾了灰,他日握笔必然能更沉稳。”

“多谢总督大人。”王闻远微笑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将鸡蛋剥掉壳,忽然有人叫道:“倭寇又来了!”

众人齐齐向远方望去,果然不错,城外野地有隐约挪动的影子,像一群饿极了的水鬼从深渊里爬出,沉甸甸地向城墙漫过来。

“石头!”林东华高声喊道。

段三娘抱着脑袋大的石块冲到垛口,闭眼松手。石头坠落,紧接着就是一阵闷响。可下面的嚎叫反而更疯狂了。

更多的人冲了上来,镖师、士兵,连杀猪的汉子也加入了守城的行列。他们举着墙砖、拖着木头。一帮书生慌慌张张地抱起西瓜,往城墙下砸去。石块如骤雨倾泻。城下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夹杂着惨叫声。王闻远大喜过望:“西瓜也好使!”

话音未落,一个倭寇顶着盾牌爬上垛口,跟他正对面。他尖叫了一声,林凤君和陈秉文同时赶到,将那人硬生生推落下去。

城楼拐角处,一个士兵突然瘫坐在地,眼睛还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可是血从他脖颈中像涌泉一样流出来。林东华飞身上前,将倭寇砍翻在地。

进攻的队伍稍稍一滞。陈秉正伸手将死者睁开的眼睛合上,轻声道:“抬下去吧。”

紧接着,身下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不少人被猛烈的震动掀翻在地,陈秉文死死抓住墙垛才勉强站稳。他向下望去,浑身血液几乎凝滞——黑压压的倭寇如蚁群般蠕动着,簇拥着一具庞然巨物正向城门逼近。那轮廓他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兵书上见过。

“轰——”

撞击声如地底惊雷炸开,整段城墙都在颤抖。林东华嘶哑地叫道:“是攻城车!倭寇在用攻城车撞门!”

木屑混着铁锈的腥气在硝烟中弥漫。守军们的脸色从惨白转为死灰。石块早已用尽,箭矢所剩无几,城门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怎么办?”几位副将的声音同时响起,目光全都钉在陈秉正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在抖动的火把下,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脏污的脸,落向角落那只不起眼的木箱。

那是方铁匠昨夜亲自押送来的,箱盖上还沾着凌晨的露水。

“岳父,”他想起昨日在城楼下的对话,“这雷能炸多远?”

“方圆数十丈。”林东华神色肃然,“得先埋下去,等人来趟引线。”

“能炸死多少人?”

“看命。离得越近,死得越多。最近的人……留不下全尸。”

陈秉正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声音异常清晰:

“所有百姓、府学的生员,现在立即下城。”

王有信“唰”地抽出腰间那柄厚重的杀猪刀:“大人是觉得我们屠夫不能用?”

王闻远脸色苍白如纸,双手却死死攥着衣襟,深深一揖:“学生虽无利器,尚有十指、有牙齿。”

“你们的命很值钱。”陈秉正打断他,“所以才要让你们活着回去。通知每一条街巷的百姓,倭寇破城后该往哪里躲,哪条路能逃出城。”他顿了顿,“老弱妇孺,需要有人引路。”

参将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大人!您必须走!”

陈秉正轻轻挣开,望向始终站在阴影里的林凤君。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脸上同时浮起释然的笑意。

“济州是我的家乡,我在这里长大,今日也将誓死捍卫这座城。若不成,我便以身相殉。”他说得很轻。

黑暗中,攻城车的撞击声愈来愈重。

林东华点点头,“百姓们快走。”

终于,城墙上只剩下守军和不肯离去的几十个镖师。陈秉文站在队伍末尾,神态从容。“我不是百姓。我是将军的儿子,将军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