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66/137页)
212.我们无法去憎恨
热心是一种粗俗。
尤其是热心的表达,是一种对伪善权利的侵犯。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是真诚的。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真诚。即便我们今天对某事真诚,明天我们或许就会对这件事的完全对立面同样真诚。
我自己从未确信如此。我总是拥有观感。我永远无法去憎恨一片土地,尽管在那里我曾看到过一次可耻的日落。
我们并未使太多的观感具体化,因为我们在拥有观感时就说服自己去相信,自己已经使它们具体化了。
213.诗人
提意见乃出卖自己。没意见乃存在。对每件事都有意见乃成诗人。
214.一切离我而去
我的一切都在离我而去。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回忆,我的想象和一切想象之物,我的个性:全部都在离我而去。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我在感受和思考。我观看的这出戏有一个不同的陌生场景,而戏里的主角也正是我。
在我的抽屉里胡乱堆积着一些文学作品,有时候我发现,那些都是我十年或十五年(甚至更久)前写下的东西,一些作品看起来像是出自陌生人之手,我已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来。但如果不是我写的,又会是谁?我能感受到那些写下来的事情,然而那是另一种生活,而我就像是从另一个人的睡眠中苏醒过来。
我常常会翻出年轻时写下的东西,当时我不过十七岁或二十岁,那些作品显露出来的表达力是我无法忆起的。我青年时期所用的措辞和语句看起来像是今天的我所写,而这些东西只有经受多年磨炼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在我看来,如今的我与昔日并无不同。尽管我觉得自己在大体上比过去大有进步,但我不知道进步在哪,我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这里隐藏着某种令我疑惑不安的奥秘。
仅仅在几天前,我看了一篇自己很久以前写下的短文,感到大吃一惊。我很清楚,自己几年前才开始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但我在抽屉里发现的这篇年代更久远的短文里,竟然出现了同样缜密的语言。我完全不知道过去的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发展到从前的模样呢?我是如何认识到从前没有认识的我呢?这一切变成一个令人迷惑的迷宫,我迷失在自我里,离我而去。
我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我可以肯定,自己在写一些曾经写过的东西。我回忆。假设我身上存在着另一个我,我向他询问,如果按照柏拉图主义有关感知的说法,是否不存在另一个纵向的回忆——也就是前世,而我们隐约记起的事情只属于今生……
上帝啊,我的上帝,我到底在观看谁?到底有多少个我?我是谁?在我和我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样的鸿沟?
215.我的法文旧作
这一次,我又发现一篇自己用法文写的文章,写于十五年前。我从未到过法国,也从未与法国人有过什么近距离接触,并不是说我好像很精通法语,随着时间的流逝法语渐渐生疏。今天,我像以前一样读了很多法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阅历也越来越多。我应当有所进步才是。然而,这些写于遥远过去的文字表现出一种我从不具有的对法语使用的自信。这篇文章文风流畅,如今的我可能都无法用这种语言写出来。它有完整的段落和语句,语法形式和惯用语无不显示出一种流畅,我已丧失这种写作能力,甚至想不起曾经还能这样流畅地写过法文。这怎么解释呢?谁将我体内的我换走了?
我们不难形成一种事物和灵魂的流动性理论,用于将我们当做一种内在的生命之流去理解,想象有很多个我们,我们走遍自我,我们有很多……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河岸之间的个性之流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一个绝对的他人,一个也属于我的外在的自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将丧失想象力、情感、某种智力和一种感觉方式——这一切,尽管令人遗憾,却不足为奇。但是,当我读自己的文章时,就像这篇文章出自陌生人之手,我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事呢?如果我在深海里看见了自己,那么我是站在什么样的海岸上呢?
在其他时候,我发现一些连自己都想不起有写过的文章,就其本身而言,并不使我惊讶,但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有这样的写作能力,这就使我骇然。某些句子出自另一种思路。就好像我找到一张旧照片,我知道照片里的人是我,但有着连我都认不出来的不同的身高和容貌,但那确实是我,这使我有些骇然。
216.分裂的自我
我持有最矛盾的意见,保持着分歧最大的信仰。因为思考、谈话或行动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我诸多梦里的一个梦,是我暂时寄居的梦在替我思考、谈话和行动。我张开嘴,但说话的是另一个我。我感到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彻底的无能,巨大的虚无,和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不胜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姿势适合真正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