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100/137页)
因为写作,我沉默不语。我的印象是:存在物永远在山那边的另一个地方,倘若我们足够有心,一次伟大的旅程正等着我们去完成。
我已停下来,像我的风景里的太阳。我的所言或所见散失殆尽,只剩下已降临的黑夜,充满色彩黯淡、死气沉沉的湖泊,没有一只野鸭的低洼地,流动的死寂,潮湿而险恶。
340.我不相信风景
不,我不相信风景。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相信亚米哀的那句“风景是一种情绪状态”,这是他不堪忍受内心风景时说出的一句话。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不相信风景。
341.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
日复一日,我在卑微的灵魂深处,记录下那些印象,它们形成我的自我意识的外在本质。我用飘忽不定的语句写下它们,一旦被写下,它们随即弃我而去,独自在意象的山坡和草地漫步,沿着观念的大道,向困惑的小径走去。它们对我毫无用处,因为任何东西对我都毫无用处。然而,写作使我变得更冷静,就像一个病人,即便疾病在身,也仍然能更轻松地呼吸。
有些人心不在焉地坐在写字台前涂鸦一番,然后荒唐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些纸页就是我自己智识的无意识涂鸦。我带着一种对一切麻木不仁的感觉写下它们,像一只躺在太阳底下的猫。当我偶尔重读它们时,会有一种模糊而滞后的惊奇感,就像突然想起什么早已忘却的事情。
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我有自己的专属房间,在自己想象的间隙被别的什么人回忆起,我在那里欣悦于分析自己所没有感受到的东西。我审视自己,像审视阴暗角落里的一幅画。
我在出世前,就已失去属于我的古城堡。我祖上的宫殿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被变卖。我的宅邸在我被赋予生命前就已化为废墟。唯有在某个时刻,当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一股怀旧的凄楚从一堆残垣断壁里悄然升起,深蓝的天空渐渐泛起乳白色,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我像斯芬克斯怪兽一样审视着自己。我的灵魂成为一卷被遗忘的线球,从女王的膝头滑落——对她毫无用处的刺绣来说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损失。我的线球滚到雕花壁橱下,目送我的双眼渐渐消失在一团难以名状、死一般的恐惧之中。
342.醒着做梦
我从未睡着过。我活着,我做梦。或者说,我活着和睡着时都在做梦,梦也是生活。我的意识从未被中断:如果我没有睡着,或者半梦半醒,我能够意识到周围的一切;我在真正睡着时则开始做梦。我是一连串不断展开、时断时续的图像,但总是假装成为外在之物。如果我醒来,就与日光下的人为伴,如果我睡着,就与黑暗中的幻影为伴,那些幻影将梦照亮。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将两种状态区分开来,或许我醒着时真正在睡觉,睡着时又醒过来。
生活是一团被什么人胡乱卷起来的毛线球。如果它被卷成一团还说得过去,或者没被卷起来,而是散开来也行。但问题是,生活就像这样一个线团,它没有成形,而是乱糟糟、毫无头绪地缠在一起。
我只是处于半醒状态,我思考着这些过会将被我写下来的东西(我已经梦见将要使用的语句)。我看见朦胧梦境里的风景,听见窗外滴答滴答的雨声,这种声音使我的梦变得更朦胧。它们是空洞之谜,在虚无中颤抖,通过它们,雨滴变成连绵细雨的悲啼,它们毫无用处、浮于其表,不停重复着听觉景观里的细节。希望?没有。只有风声萧萧,忧伤的雨从看不见的天空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我继续睡着。
毫无疑问,生活导致的悲剧发生在人们漫步的公园里。有两个人,她们漂亮且渴望有所变化。爱情在单调的未来等着他她们,她们有着无限怀想,渴望成为从未经历过的爱情的女儿。月光透过附近的树林洒在地上,她们手拉着手,漫步在荒芜的废弃小道,没有欲求或希望。
她们完全像个孩子,因为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孩子。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径,走在森林的树阴里,她们像剪纸里的人物,穿过无人的舞台布景。最后,若即若离地消失在水池附近,渐渐停止的模糊的雨滴声,此时变成了喷泉的水声,她们曾经朝那走去。我就是她们分享的爱,这便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无眠之夜,我能听见她们,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不快乐生活的原因。
343.一天
如果我能够成为后宫里的嫔妃,该有多好啊!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是多么地遗憾啊!
今天过后,留下的正是昨天留下的和明天将要留下的东西:无边无际的、无法满足的渴望,也就是说,总是渴望和别人一样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