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0/94页)
海平线挺高,宽阔的海面像还在变宽,这是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从相当高处俯瞰着海湾。山脉延伸着,突出到海中,形成长满树丛的海角,到了海湾中心又折回来形成一个半圆,逶迤直至他坐的地方并继续向前。这是一道岩岸,他蹲在让太阳晒热了的石级上。在他面前,由长满苔藓和灌木丛的巨岩构成从高到低的陡坡,渐渐演变为平缓的海滩。在那儿,在芦苇丛中,被海潮冲洗圆滑了的石头再围成无数蓝色的湾仔、小港和水塘。这块阳光灿烂的土地,这道高峻的岩岸,这片活泼愉快的滩头,还有大海、小岛以及岛与岛之间往来穿梭的船儿,真是远远近近无处不住着人,无处没有南国的阳光和大海养育的孩子们在活动和休息,一个聪明、愉快、美丽、年轻的人类,望着他们真是件美事——汉斯·卡斯托普为领受这美妙的感觉,大大地敞开心扉,痛苦而爱慕地敞开了心扉。
小伙子们嬉闹着骑马狂奔,马嘶鸣着,扬鬃奋蹄。有几匹烈马,他们只好放长缰绳拽住,要不就骑在光光的马背上,用赤脚夹击马腹,赶着它们向大海冲去。阳光中,小伙子们背部的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颤动,他们对牲口或者彼此发出的吆喝声,不知怎的听起来异常迷人。在一片像山间湖泊似的倒映着岩岸的小海湾前,有一群年轻姑娘在跳舞。一位将颈后的头发特别富于魅力地在头上挽成髻子的少女,坐在一旁吹奏牧笛伴舞;她眼睛不看手指,而望着她的女友。舞女们长裙飘飘,或笑盈盈地舒展着双臂独舞,或耳鬓厮磨,成对成双,舞步翩跹。坐在她们背后吹牧笛的少女白皙而苗条,由于手臂弯着,侧面看上去较丰满。另一些女友或坐着,或相互搂着站在一起,边看边轻声交谈。还有一伙青年男子在练习射箭。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起幸福、快慰的感情,他看见年长者如何指导初学的小毛头张弓、搭箭,和他们一块儿瞄准目标,如何笑呵呵地去扶持被弓的反弹力弄得站立不稳的后生学子,而在前一个瞬间,箭矢已嗖的一声射出去了。还有些人在钓鱼。他们有的趴在岸边的石板上,一条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让鱼线垂在海水中,歪着脑袋,悠悠闲闲地与旁边的钓友答话;这一位呢,则仰着身子坐着,将钓饵甩得老远。还有一些人在干活儿,正拉的拉、顶的顶、推的推,把一艘船舷高高的带桅杆的大船送下海去。孩子们在防浪木中间跑跳着,欢叫着。一个少妇摊开四肢仰卧在沙滩上,眼睛望着后方,一只手撩开胸前的花衣服,一只手去抓头顶上带叶的果子;那是一个健壮男人伸长胳膊悬在她头上逗她的,叫她可望而不可即。人们或倚靠在岩隙缝中;或迟疑着是不是下海游泳,用手臂交叉抱着自己的肩,伸出脚尖去试水温。成对的情侣漫步海滩,男的把嘴凑到女的耳朵边上,悄悄说着情话。白毛长长的羊群在石坡山上跳来跳去。年轻牧人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牧杖站在高处,他生有一头棕色鬈发,戴着一顶后面的边沿卷起来的小毡帽。
“真太美啦!”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发出赞叹,“看着就叫人高兴,令人心醉!多么漂亮、健康、聪明、幸福啊,他们!是的,不只是体格健美,也生性聪敏,和蔼可亲。这就是使我感动,使我入迷的原因:作为他们人格基础的精神和感官,我想讲,在他们身上是紧密联系、和谐一致的!”他指的是这些太阳下的孩子在交往中表现的殷勤和蔼,以及很有分寸地彼此关怀照顾:他们相互敬重,只是以微笑掩饰着使这一情感藏而不露,但又因人人心性相通、思想一致而使你时时处处都体会得到。他们行事端庄、严肃,但寓庄于谐,所表现出来的仅仅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观、机敏的虔诚精神——虽然并非一点不重礼仪形式。例如,在那边一块长着苔藓的圆石板上,坐着一位穿褐色衣裙的女子,一位敞开前襟在奶孩子的年轻母亲。每一个打她跟前经过的人,都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向她致意,集中地表现了人们通常只是以含蓄的沉默清楚流露出来的所有感情:小伙子们面向年轻母亲,文质彬彬地、迅速地把双臂在胸前抱成个十字,微笑着点点头;姑娘们朝着她微微屈一屈膝,就像她们在教堂里从祭坛前经过时那样子,只不过同时还快活而又亲切地不住点头,在谦卑礼貌之中融汇着和悦的友情。再说那位母亲,她一边用食指按压乳房,让她的宝贝儿吮得更舒服,一边和蔼地抬起头来,面带笑容,以目光向招呼她的人答礼——这情景使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充满了惊叹。他怎么看也看不够,只是纳闷地问自己,人家允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一个卑劣、丑陋、穿着一双破靴子的外来者,这么偷窥阳光之国富于德行的幸福,是不是罪大恶极、该当受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