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94页)
事实上他已经很累了,在与自己的感应神经开始出现的麻痹状态作斗争时也糊里糊涂,心急火燎。当他发现自己又从山坡上下来时,已经不像在正常状态本该感到的那样惊恐:这次他显然是从另一个方向,从山坡更陡的一侧,下到了坡底。因为他现在是迎着侧面刮来的风在滑,虽然这样做暂时再舒服不过,在眼下却并非良策。“没问题,”他想,“再下去一点就可以转到原来的方向。”他于是这么做或者相信在这么做,或者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或者更糟糕,他已经开始无所谓:能转回原来的方向或是不能,都一个样。他有气无力地反抗着的好坏难分的镇痛措施已产生明显效果。那种疲乏加激动的混合状态像个已长住下来的客人,他的问题仅在习惯与不习惯。渐渐地,疲乏和激动已增强到再也谈不上以理智去对付那些镇痛措施的程度。汉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踉踉跄跄,浑身哆嗦,跟喝醉了似的,情形和那次听完纳夫塔与塞特姆布里尼的大辩论后相似,只是严重得没法比。这样,就提供了可能,让他以对那些辩论的缅怀回顾来为自己懒于反抗麻醉措施作解释,使他尽管讨厌被规则的六角形晶体埋住却自言自语,说出些理智的或非理智的话来。要求他抗拒麻痹的责任感纯粹是一种道德观,一种资产者贪恋生存的庸碌习气和非宗教的庸人哲学。就以这样的形态,他的意识中潜入了想躺下去永远安息的愿望和诱惑,以致他告诉自己,这就好像沙漠中的风暴,一遇上它阿拉伯人不是都匍匐在地并将斗篷扯起来盖住脑袋吗?只是因为他没披斗篷,羊毛短袄的领子又扯不起来,没法盖住头,才给了他一个借口不那样做,虽然他不是小孩,从一些传说中也清楚知道,人会怎样冻死。
在较快地下滑一段和滑完一片平地之后,现在又开始向上爬,而且坡度很陡。这未必不对,因为在返回“山庄”那道峡谷的路上,也必须再上一座山不是吗?至于风,那大概也是一时兴起变了方向,现在吹在汉斯·卡斯托普背上,在他真叫求之不得。不过,他的身子之所以往前倾,是狂风刮得他直不起腰,还是面前那罩在昏暗的雪帘中的斜坡又软又白,对他的身体有吸引力呢?只要将身子往上靠一靠就一切都结束啦,让他这样做的诱惑力很大——大得就跟书上写着并称之为典型的危险状态一个样。但这么写这么称,却也一点不能减弱它活生生的现实的威力。它坚持自己的特权,不愿被归之于众所周知的范畴,让人一下子认出来,而要在急迫强劲方面表现得独一无二和无与伦比——自然不必否认,这种诱惑也来自某一个方面的窃窃私语,也是某一位穿着西班牙黑礼服、戴雪白打皱的大领圈的人物的灵感表现。与这个人物的观念和原则联系在一起的,是形形色色的阴暗思想,诸如耶稣会尖刻的和反人类的思想,是形形色色的刑讯、体罚、奴役,所有这一切令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恐怖、厌恶,却只能以他的手摇风琴和理性与之对抗,白白成为人家的笑柄而已……
然而,汉斯·卡斯托普是好样儿的,抗拒住了想靠一靠的诱惑。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然挣扎着,前进着——不管是否真的前进,他反正在做他该做的事,反正在动弹,为此就得挣脱严寒和风暴加在他身上的越来越沉重的锁链。由于坡度对他来说太陡了,他没多加考虑便马上调整方向,顺着坡腰向旁边滑了一会儿。要睁开痉挛的眼皮朝前瞅一瞅是很困难的,加之经验表明没有用,他也就没多花心思去费这个劲儿。可尽管如此,他有时还是看见点儿什么:几棵凑在一起的云杉,一条小溪或者沟壑,那是白茫茫雪地上的一道黑线。当情况再一次发生变化,他又往下滑行而且是逆着风的时候,突然在前方不太远处,好像是被飞卷的风雪刮到了空中,飘飘摇摇的,他发现了一点人类建筑物的影子。
令人高兴、给人欣慰的发现!他到底精神抖擞地挺过来啦,尽管有那么多讨厌的情况。这会儿甚至出现了人的建筑,表明那住着人的山谷已经近了。也许这儿就有人,也许可以走进他们的房子里去歇歇脚,等暴风雪过去再上路,必要时还可以请人护送和当向导,要是到时候天晚了的话。于是,他死死盯住那在风雪中显得虚幻、常常会完全消失不见的影子,又顶着风爬上一座很要命的高坡,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可在那儿仔细一瞧,真叫他又气、又惊、又怕,脑袋一晕差点儿摔倒;确切无疑,这就是方才已见过的那间小屋和那个顶上压着石板的草垛。他绕了许多弯子,经过认认真真的努力,又将它们找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