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雨声渐密, 檐角垂下的水帘将外界完全隔开。厅里一片寂静,只余下冯大人在棋枰上落子的声音。

“秉正,我记得你的棋力不止于此。当年同时与三人对弈, 尚可落子如飞,无一败绩。只怕你是新婚燕尔, 没了心思吧。”

“那是学生年少轻狂,不知道慎勿轻速的道理。行棋一味求快, 必然导致考虑不周, 容易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陈秉正手指间的一颗黑子迟迟未落。

冯大人微笑道:“秉正,世事如棋局局新,你也不再是鲁莽少年。今日你来找我,定是有话要对我说。”

“学生在恩师面前,什么小心思都无可遁形。”

“若还是论证江南的案子,那就算了。”冯大人看了一眼棋盘, “入界宜缓。徐徐图之,不求一击而得逞。”

“学生明白。”陈秉正面露为难之色, “只是代岳父大人转达……”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岳父大人是什么来路?”冯大人挑了一下眉毛。

“不瞒您说,我也是今日清晨,刚刚得知。”

“他如今在哪儿?”

陈秉正警惕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摇摇头,“他飘然进府, 跟我说了一番话,便匆匆走了。学生惊骇之下, 也没有追。”

冯大人苦笑道,“罢了,追也无用。你的新婚夫人呢?”

“她还在府中, 满心喜悦地准备回门的礼物。”陈秉正顿了顿,“她是个天真纯善之人,岳父将她养得很好,叮嘱我一定要瞒着她。岳父最后说道,有几句话想托我带给恩师。”

“哦?为什么他不亲自来找我?”

“他说自己与恩师您过往素不相识,即使贸然求见,也无法互信。行胜于言,他愿意交给恩师一件天大的功劳,换取一样东西。”

“什么?”

“他说,虽然地位之别如云泥,但同样是父亲,疼爱女儿的心思是共通的。为此,他不惜以命相搏,只求女儿这辈子能畅情肆意地活着,不被卷入争斗之中。等您看到那大功劳的时候,就知道了。”

冯大人的脸色略变了一下,“说下去。”

与此同时,一座岛屿被笼罩在黄昏的金红色光晕里,咸涩的海风一阵阵掠过嶙峋的礁石。

岸边停了一艘大船。码头旁边,修了一条简易的木栈道,此刻正在暮色中吱呀作响。一群赤着上身的力工正在抬着箱子,艰难地向上攀行。

“快些!潮水就要上来了!”

一个监工立在坡顶厉声催促,手中的皮鞭在空中甩出尖锐的响声。

木箱用粗麻绳捆扎着,看样子格外沉重。

栈道的尽头,一座废弃的仓房出现在树林深处。仓房内部弥漫着陈年霉味与海盐的气息,斑驳的石墙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

一个力工撑不住了,箱子从他手中落下去,侧翻在地。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力工赶忙上前,将箱子扶正过来,“轻拿轻放,不能压着。”

“什么稀罕物,沉得要命。”有人嘟囔道。

“嘘——被人听见,不要命了。”

监工站在门口清点数目,侧影被暮色拉得很长。“五十二箱货。”

“没错。”力工头目点头哈腰地说道。

他从监工手里接过银票,随即将手一挥,“快走快走。”

力工们垂着头,闷闷地离开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力工用手按着一个半人高的箱子,轻轻在侧面敲了两下。

很快,里头也传来两声回应,声音清晰。

头目喝道,“磨磨唧唧的样子,再不走就扔你在这里,年纪大了就是不好用,下回不带你了。”

“哦。”力工抬头,“我耳背,没听见么。”

远处传来锚链升起的哐当声。力工走到仓房门口,回头望了望那些堆积如山的箱子,又瞥向密林深处那条若隐若现的小径,眼神复杂。

脚步声渐远,仓门被重重地合上。

仓房陷入死寂,只能听见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就在这时,最角落的木箱传来细微的响动。箱盖被缓缓顶起一道缝隙,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过警觉的光。接着,箱盖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坐起,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

他动作轻捷地跨出箱子,像一片羽毛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仓房中,只有他沉稳的呼吸声。他走向墙边,从缝隙间望向仓外,暮色四合。

他走入树林,借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光线俯瞰全岛。这里是高处,脚下的海湾里,就是倭寇盘踞的巢穴。

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歪歪扭扭地趴在滩涂与林地交界处。上百座棚子,都是用岛上砍伐的树木胡乱搭成,顶上铺着厚厚的草叶。夕阳下,能看见炊烟从那些棚屋间袅袅升起。